青萍之末(5)

“那我不管,老娘生气呢,这几天啊,你就别想了,老老实实待着吧啊。”

林厌说着,把人往后一推,从她怀里下来,拢好滑落到肩头的睡衣,穿着拖鞋端了杯红酒施施然走远了。

宋余杭伸手去捉,扑了个空,只好拿沙发垫子泄愤。

妈的,煮熟的厌厌飞了。

***

林厌尚未了的心愿,在云贵高原某个地图上都找不着的小村庄里。

她和宋余杭驱车数百公里,星夜兼程,下了高速又走省道,省道尽头是公路,再然后是坑洼不平的石子路,翻过几座山后,是一段黄泥巴土路,车也开不上去了。

两个人只好拿着东西下车步行,林厌看见山路上有背着柴捆的农夫,拿着一张照片走了过去问路。

“你好,有见过这家人吗?”

照片年成有些久了,彼时的刘志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孩子,穿着父亲破旧的蓝色布衫,瘦得跟麻杆一样。

旁边站着的是他的父亲母亲,他身前的凳子上坐了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在这满面愁容的一家人里展露了唯一一个笑容,正伸出手指对着镜头比了个耶。

农夫琢磨半晌,猛地一拍脑袋,叽里咕噜说了一大通,全是当地土话。

林厌没听懂,不过看懂了他手指的方向,微微点头致谢后往山上走去。

宋余杭拎着东西快步跟上她,腾出了一只手扶了她一把上坡。

“走哪边?累不累?”

一下子抛出两个问题来,林厌摇头,微微有些气喘。

“上山再看吧,刚才那人说什么我也没听懂。”

她一边说着,一边攀着树枝往上爬。

还好出发的时候没穿高跟鞋,不然这山估计是上不来的。

林厌边想着,回头看了一眼宋余杭:“还好,我能坚持,帮你拿一下吧。”

宋余杭摇头,背了个硕大的旅行包,手里还拎着水果、牛奶等给刘志家的慰问品。

“不用,这小意思。”

她也如法炮制,拽住树根,一只手撑了上去,林厌把人扶起来。

穿梭在山间密林里,两个人俱是有些灰头土脸的,此时此刻却又相视一笑。

宋余杭和她边走边聊:“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去小河村那一次,也是像现在这样爬山。”

林厌轻睨她一眼,笑容有些凉凉的:“是啊,那时候宋队可占了我不少便宜呢。”

宋余杭脸一热,摸了摸鼻子。

“那……那让你占回来。”

林厌气得嘴一歪,把沿途的树枝拨向她。

“滚!”

林厌有时候难得在上面一次,事后总是会被变本加厉讨回来。

论到记仇,谁又能饶过谁呢。

宋余杭抬肘挡了一下,见前面又是要爬坡,扶了她一把。

“不过说到那时候,你,我,方辛,段城,老郑,都在,就算条件艰苦些,现在想来也还蛮有意思的。”

还记得那晚上山突遇暴雨,一行人包括五里镇派出所的两位民警,都蹲在山坳里围着篝火谈天说地。

跟着那位老奶奶回家了之后,又帮着她干活,种菜的种菜,施肥的施肥,放羊的放羊,劈柴的劈柴。

她和宋余杭也是在那里有了第一次肌肤之亲。

那个时候的她们,大概都没想到后来会发生这么多事。

不提还好,一提林厌就微微恍了神,唇边笑意多了抹苦涩。

“是啊,那时候……真好。”

宋余杭见她失落,快步走上前,停了下来:“来,我走前面探路,你拉住我的衣服,我带着你往上爬。”

林厌一怔,唇角泛起了一丝弧度,玩心大起,拽住了她的衣角:“驾!”

无论她对外展露了多少副面孔,有多不近人情,冷血刻薄,可实际上,只有宋余杭知道,三十三岁的林厌,有着一颗玲珑剔透不染尘埃的稚子之心。

“坐稳了,前方地势平坦,加速前进,向右拐,进入密林……”

于是三十六岁的宋余杭也一只手隔空打着方向盘,陪她玩起了孩童才会喜欢的游戏。

两个人分花拂柳,一边打闹一边爬山,很快就到了半山腰。

这村子着实不大,仅仅只有六户人家,她们拿着照片挨个拜访,很快就找到了位于山坳最里面的刘志家。

正是早饭时分,凛冬时节,老人穿的分外单薄,露在外面的手冻得通红,正从地上捡起柴火塞进土灶里,灶台上支着一口大铁锅,正冒着热气。

林厌慢慢走了过去,觉得嗓子眼有些发干:“那个……是刘志家吗?”

老人抬起头来,两个衣着光鲜亮丽,气度不凡的女人站在茅屋门口。

他愣了半晌,把人从头扫到脚,也没认出来是谁。

他家穷,一辈子出过最远的门就是镇上的集市,哪里见过这样的人物。

老人家磕磕绊绊的,半晌也只吐出了几个单音节:“啊……啊啊……”

林厌微皱起眉头,观察着他的动作表情:“原来是个哑……”

宋余杭拉了她一把:“您好,我们是刘志公司的,年关将近,他事情多走不开,托我们来看看您。”

老人这才好似回过神来,目光又落到了她们手里拎着的东西上,突然把柴火一扔,黝黑的脸上浮出一抹喜悦,一瘸一拐往屋里走去,嘴里啊啊声不断。

宋余杭掀开帘子,跟着人进去。

屋里谷物发了霉的味道和长期卧床病人的体味交织在一起,有些刺鼻,里面并没有比外面暖和多少,几乎没什么家具,四处漏风的门窗,不少是拿报纸糊上的,头顶上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结满了蜘蛛网。

老妇人窝在床上,闷咳了几声,声音是掩不住的喜悦。

“刘……刘志回来啦?”

先头烧火的那位老人站在床边,嘴里振振有词,手也忙不迭笔划着。

妇人看懂了,将目光挪向她们,那狂喜沉淀下来,多了一丝失落,不过眼神是温暖和善的,又有些农村人的朴实和羞缅。

“坐,坐,你看看这屋里乱的,刘志托人回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林厌看得出来,她想坐起来,可是埋在被子下面的腿是那样软弱无力,甚至都撑不起个形状。

“你的腿……”

妇人笑笑,头发白了一半,脸也不怎么干净,手上还有几道冻疮,那褥子也是薄得可怜。

“嗐,刘志没跟你说吗?早些年他还没出去打工的时候,上山砍柴摔断的。”

妇人倒是比她乐观,热情地招呼她们。

“坐,快坐,老头,给倒杯水。”

老人从外面烧开的铁锅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搪瓷杯子里,颤颤巍巍端了过来,又拿袖子抹了抹屋里仅有的一张长凳,眼巴巴地看着她们,示意她们坐。

宋余杭把水接过来放在了桌子上,那杯子里外都不怎么干净,也不知道用了多久了,但却是这屋里能看得上的日用品之一。

林厌和刘志认识的时间不长,立场又不同,哪里会聊起这些。

此行不过是想来替他看看他的父母。

“坐就不坐了,我们一会就走了。”林厌谢绝了对方的好意,又想起他还有个妹妹,于是环视了一圈屋内。

“他妹妹呢?”

说到这里,妇人眼眶一热,泪就滚了下来:“前些年得了一场病,去了。”

老头也站在旁边唉声叹气地掐着眼睛。

林厌来之前已经做好了他们很穷很惨的准备,却没想到会这么穷这么惨。

两位老人,一个瘫痪,一个哑巴,还有一个女儿,竟然也意外身亡了。

林厌觉得自己开口说话都有些艰难:“你们……告诉他了吗?”

妇人摇头,拿手抹着眼泪:“没有,他在外面一个人打工,已经那么辛苦了,这事我们也就没跟他说,况且……”

老人略微停顿了一下,似有些伤感:“也联系不到他,每个月他都会准时寄钱到镇上的邮局里,他爸再去拿,我们也想着给他寄些东西,或者写封信,又不认字。”

刀尖上讨生活,有太多的身不由己,不和家人联络,才是对他们最大的保护。

林厌忽地想起二人最后一次谈话。

她盯着窗户外面逐渐亮起的天光问他。

“你有什么特别想回去的地方吗?”

少年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有,想回家了。”

他的家人,他年迈的父母,还在牵挂着他,可他再也回不来了,娶不到媳妇了。

林厌敛下眸子,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水光。

宋余杭把手放上了她的肩头。

林厌回头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不让二位老人看出端倪。

宋余杭把带的东西拿过去,又摘下了背包往外掏:“四套保暖衣、一床电热毯、两箱牛奶、一些水果、面包、副食、营养品……”

这已经是两个人能拿上来的最大限度了。

林厌也翻着自己的钱包:“这些钱也给你们。”

二位老人看的眼花缭乱,几次张嘴都没找到合适的时机打断,见林厌开始往外掏钱,妇人急了,从床上坐起来拉住她手腕。

“使不得使不得,你们来我们已经很感激了,钱万万不能收不能收。”

旁边的老人也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一个劲儿啊啊着。

林厌手里还捏着红票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搁她以前的脾气,钱一扔就走了,可是对着这一家人,她忍心,刘志能忍心吗?

宋余杭走过来把她手里的钱抽走,端端正正叠好,塞进了老人的衣兜里。

“拿着吧,这钱不是我们给你,是刘志给你们的,这是他的工资,年终奖。”

她再三强调,二人老人才勉为其难收下。

妇人看着她们,又想到那钱,那个数目比他从前寄回来的多了太多太多。

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丝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