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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尔每日服侍,甚至连米昔塔尔都被他疏远了。但他不在意。

他接到过阿什克岱的来信,信中叫他留心那些药物。并随信送来解毒所需的底野迦复方合剂。但他连看都懒得看,就将那装着解毒剂的叙利亚玻璃瓶置入深柜里锁起。如果是在几年前,甚至只要早在一年前,他还可能企图自救,但现在,他没那个心了。

生活已经将他煎熬的枯干,他求死的心从未如此明确过。他也知道他的合汗在犹豫挣扎。他曾说过要他做他的殉葬人,但他又曾说过他需要他辅佐帖木儿登基。他的合汗总说自相矛盾的话,越老就越是如此。有时候非要带着他一起去另外一个世界,有时候又责备他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将来无法辅佐新君。

他的合汗反复在给他的信件里咆哮着这些彼此相互抵触的内容。一次比一次更激烈、更疯狂。

每当他读信的时候,努尔都侍奉在一边,他从不避他。尹秀则拉着受他冷落的米昔塔尔一起去鹰房玩耍。纳尔金偶尔唱时鲜的曲子给他,只是每次他听着听着心思就飞了,总是魂不守舍。

大儿媳妇的所谓怀孕,则是一场虚惊。只是几个月月经不调而已,吃几副药就好了。本来他们还在焦虑她因年龄太小就有孕,怕生的时候要受大罪,连催产用的蓖麻油炒鸡蛋都给提前弄好了。到最后却是虚惊一场。

买迪果然是变了,越来越深沉、老成持重起来。简直就象换了个人。只是仍然疏远父亲。伯颜到时刻都愿意读买迪从大都朝廷里发出的信件。他每天都做了什么,他是怎么伺候合汗和南必哈顿的,他又是如何昼夜陪伴主子的,合汗又如何总把他误做当年的他父亲的。从信里伯颜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合汗已经脑子糊涂了,不然他怎么会拿着他儿子当做他本人呢?买迪哪有那么象他,他是黑发,而买迪是金发啊。同样黑发的囊加歹,似乎不怎么受合汗的待见,只服侍了几回,就不再被用了。合汗执迷于买迪耀眼的金发和他雪白的肤色碧蓝的眼眸,以至于连南必都冷落了。

买迪很少讲他与合汗之间的榻上缠绵,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对这一套再熟悉不过。他讲些宫里的逸闻趣事,火者和贡女之间的偷情对食,朝中的事也讲,不过多用暗语,从不直白。他与他在大同居家待罪的父亲之间,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那些隐喻的字眼儿,是只有他和父亲之间才会用的。这套密码式的暗语,从希伯来人书写《旧约》时,就已经在东地中海流行了。现在,他们把它用在了遥远的异教的东方,用来保存他们的秘密。以后假若他们都死了,后人谁都无法解读这些由字母暗号写就的书信。这些纸片将被当做垃圾丢弃,这是它们最美的归宿。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他总是在每日晨起时奇怪,自己怎么又睁开眼睛了呢?他居然还活着。还有蓝天、绿草和家人相伴。

第133章 甚荒唐

帖木儿是在四月十六日登基的。

在此一年前同月同日,驻大都砂糖局的达鲁花赤犹太人阿奇巴本优素福死了,原任提点的迪拉姆本哈尼纳雅升了达鲁花赤。就在迪拉姆在家中摆酒庆祝升迁的时候,家仆来报,说他家牛圈里的那头怀孕的杂色母牛却诞下了一头双角与四蹄雪白一身红色艳丽皮毛的小牛犊。

迪拉姆闻听赶忙离了酒宴,跑到牛圈。

只见,杂色母牛已经横在地上死了,身下是胎膜及羊水。圈里地上虽铺了干草,但仍然泥泞不堪。可见母牛在生产过程中有多么的痛苦。它在地上挣扎,把预先铺好的草完全滚烂了。已经气绝的母牛两条后肢间夹着毛皮湿漉漉的牛犊。

迪拉姆仔细看去,那小牛果然拥有一身火红色的毛,一丝杂色也不掺。双角四蹄是雪样的洁白。幼小的牛犊已经睁眼,但由于没有母牛的相助,它几次试图站起来都失败了。

迪拉姆默默的在自己心中不断的暗颂“阿多乃”,他知道红色幼牛的降生对犹太人意味着什么。

世界要变了。末日不远了。

迪拉姆黯然的返回餐厅,不言不语的吃完了剩下的酒席。然后,他叫家里人给他打点行囊,说自己要出一趟远门。他在大都的家人对此没有任何的盘问,因为他们都对迪拉姆下江南为朝廷采买炼糖用的优质甘蔗,并且一去就是数个月的长差,习以为常。他们认为他这次也不过就是同样出远差而已。去个数月就会回还。

但,迪拉姆这次一去不还。他消失了。

大都犹太人圈子里唯一可以解释讲述《塔木德》的两个经师,至此一死一下落不明。犹太人仅有的一丁点势力范围没落尽净。从此后他们连一个属于自己的小礼拜寺都无法维持了。只能借用穆斯林的清真寺来向造物主祈祷。在礼拜的时候位于穆斯林的后面。唯一可以安慰他们的是,在向上主呼求时他们仍然坚持使用希伯来人特有的称呼“阿多乃”,这在他们的语言里是“我们的主”的意思。因着这个独特的呼唤主的用词,他们暂时尚可免于被如海洋一样多的穆斯林所吞没。

砂糖局新任达鲁花赤迪拉姆失踪事件发生后的某个夜间,伯颜家大都府邸中突发火灾。

火势是从头进院落东厢藏书间燃起的,但因天干物燥又借着风势,很快将西厢乐器收藏室也引着了。狂乱的烈焰很快便燃成熊熊之势,将头院二院都卷了进去。

此时家中留居者多数是看家的奴仆,因伯颜本人已带着家眷和近人回还山西大同封邑边上待罪居家。伯颜的两个儿子虽在京城,但却常日居于宫中服役侍奉皇帝榻侧,不能顾家。临走前大部分收藏均未搬动而是留在了大都相府里。走水惊动了一整条街的人,人们慌乱的四散奔逃。伯颜家众看家奴仆企图抢救滞留的藏书、画卷、刀剑与诸乐器,但因火势太烈而未能尽数救出。

但说来也怪。火势虽猛,却始终没有连及后面的诸进院落。受灾最惨的只是收藏书籍与乐器的数个房间。伯颜苦心收藏的各类中亚欧洲的抄本几乎被烧个干净,家奴们却奇迹般的在焚烧惨烈劫后余生的藏书间的满地狼藉里,发现了被埋在一堆焦黑残渣下的,那本伯颜从哈喇和林携回的《蒙彼利埃恋歌集》。它的完好近乎神迹,只在封皮和页角因高温烤灼而变色卷曲,字迹部分几乎没受损伤。

至于伯颜的其余收藏,受灾都要轻于书籍。乐器约焚毁了十之六七,刀剑弓矢等遭毁的更少。至于马、鹰、犬、豹等,因为本来就只拘养在最后一进院子,所以丝毫未损。

连日在宫中伺候皇帝起居的买迪、囊加歹二兄弟,在得了家里走水的消息后被恩准回家看看。但兄弟俩回家时火已经被灭了。买迪给在大同的父亲写了封家信报告此事。得到的只是父亲一封简短而淡漠的回复,说他知道了,并劝儿子不要因此而自责,那些收藏本身外之物,由它们去吧。

买迪读了父亲回信,顿觉身心突然疲惫,如坠千斤。父亲看似淡薄的回答,却叫买迪觉得有种凄凉绝望蕴含其中。他知道那些抄本曾经是他父亲的命,平时给他们哥两个看的机会不多。父亲总是说,等你们两个把波斯语、阿拉伯语、希腊语等都学习的精熟了,这些书自然会传给你们。但现在还不是让你们看它们的时候。想看吗?那就好好的学吧!他们的父亲一向喜欢用这种激励的方式来鼓舞他们兄弟学习异域的语言。

而今,父亲却突然态度大变,说他根本不在乎这些了。这听起来,怎么就这么的别扭呢?但买迪又实在讲不出别扭的具体在哪里。他自小冰雪聪慧,不亚于他的父亲,但现今却是刻意的不愿意去理解父亲话语深处的隐匿。因为这隐匿,让人绝望。

买迪尴尬的发现,他现在居然也开始学会自我逃避了。而他才刚刚十五岁。他只十五岁,却似乎觉得自己已经活了五十岁,生命和肉身是如此的沉重。而囊加歹则平静如常,买迪觉得囊加歹平静的近乎冷酷,好象这世上是没有任何东西的发生,能令他这个双胞胎弟弟觉得触景伤情的。囊加歹的性格象万年不融的冰山。无论面对什么,他都可以做到“宠辱不惊”这四个字,也没有任何东西是能打动他的心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