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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清惠斜眼看了那宫女一眼,没有任何话,也没任何的情绪流露。然后她收拢目光,低垂睫毛,安静的注视着自己的双脚。

王昭仪的眉毛是秀丽的,弯弯的象两道渐渐淡去的远山。她的眼睛是妩媚的,双眸如清澈的一汪春水。她的手指洁白,如鲜灵细嫩的葱管。她的一双小脚,如诗歌里常赞美的那样,是“金莲瘦窄不堪行”的即尊贵又惹人怜惜的样子。

她还没有正式换上宫里给女人们裁剪的春衫,就被北方下来的强健胡虏们强行押上了这漂浮于水上的监狱,要随着她侍奉过的南朝皇室一同踏上北去的漫长路途。在南人的想象里,那里有风沙、有牛羊、有一眼望不尽的苍茫草海,还有无数南人只在诗歌里见到过的生活在毡帐里的人。那些人食肉饮酪,穿羊皮缝制的左衽袍子。男人的肌肉黝黑油亮如牲口一般,女人的乳胸肥大也如牲口。他们的女人甚至在天热时会甩掉上衣如同男人一样光着膀子干活,奶子被陌生男人看到了也不觉得羞耻。他们随时随地蹲下来大小便,用草叶子抹屁股且从来不避人。他们无论男女老幼都一身乳酸酪臭味儿,即不知沐浴更不懂焚香的含义。

这一切都在南人的戏文里,无数次的在临安的勾栏瓦子里被搬上戏台。演净行的优伶脸上抹了油彩,凶巴巴的表情,头上插了雉鸡尾长长的翎毛,胸前垂下一对毛蓬蓬的狐狸尾,压低嗓子吼出同样凶巴巴的台词。至于那是什么词?肯定是某个遥远的又冷又荒僻的地方的“单于”或“可汗”,看中了南朝某皇帝宫里头一个娇滴滴水灵灵的美女。而偏生那末行演的,带着长长的黑髯口的南朝皇上,他是个胆小鬼,无能保护自己的女人不受北国强虏的羞辱。于是,美妃垂泪,凄然离别。金钗坠地鬓堆云,自别朝阳帝岂闻。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处用将军。

毡车驼马拥着被强抢来的纤弱可怜的南朝女子,走向北方的荒原戈壁。女人走一路,泪洒了一路。戏台上身段婀娜纤巧的青衣,束着满头黑发,怀里抱着她唯一的对自己南方家乡的回忆,一支用螺钿细细镶嵌的四弦琵琶,莲步娉婷,凄凄哀哀。她唱着哭着,走到了自己王朝的国界。最后,她投水了。她投水的刹那,戏台下的看客的情绪被激扬起来了。男人们恨不得冲上戏台去救她,女人们恨不得同她一样放声痛哭。你问她因何投水?还能有别的原因么?因为她被那些混账北人掳去了啊!她怎能允许自己受辱呢?!怎能让自己坐在南朝皇位上的夫君的名字蒙羞呢?!所以她在南朝与北朝的边界投了黑水了,她死了,为了名节与大义!以后世世代代都要说她节烈,讲她义女节妇烈妇!

汪元量自己也无数次在戏台下被激的悲愤不已,恨不得自己弹琴的软弱无力的手立即就能操起双刀,对北虏削瓜切菜的砍杀他一个够。这群畜生禽兽啊!欺负我南人太甚!什么时候能真正杀一个北国畜牲出出这一口憋了几百年的恶气啊!

虽然汪元量有时候也觉得哪里不对头,因为被掳皇妃的家乡,书本里写了在北方的长安,那里可是距离他生活的临安很北的北方。明明是一个北方皇帝被另一个北方皇帝抢了老婆的故事,和身处江南的南人又有何干系呢?本朝自打高宗开国,就从来没摸到过那长安的边。至于太祖,那是个遥不可及的伟大的梦。所以长安从来没有出现在过自家的版图里。从汪元量懂事的岁数起,他就从私塾先生教的课本里知道,长安的统治者是大金国的女真人皇帝。那可是货真价实的制造了“靖康耻”的北虏哦!可是在戏文里他就成了南人的皇帝,哭哭唧唧的唱着南人的哀伤。但是,教书先生是不会教错的吧?汪元量想。应该不会 。所以那长安的皇上,到底算不算自己人,他心里始终纠结。

一想起靖康,汪元量的血气就又会往上窜。那怒发冲冠凭栏处,那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那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那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几乎每一句都专门负责撩拨男人肺管子里的那股血性。没血性,那还算是个好男子吗?哪怕他的手一辈子只能抚得动琴弦,他心里仍然居住着一个巨人。他也渴望壮怀激烈,也渴望驰骋疆场的!没有男人不渴望这些!

但他偏偏就是个文弱书生,一个为人提供娱乐消遣的琴师。他的肉体支撑不起“踏破贺兰山缺”伟大梦想,他,太弱了。弱到,连自己喜欢一个女人,都只敢偷偷的在心里想她,不敢付诸于行动。

这多么的丢脸!

如果连一个近在咫尺的女人,你都不敢对她表达心声,说出你真实的爱。你凭什么胆量来实施那“踏破贺兰山缺”的伟大行动呢?!就凭你心里一时的冲动意淫吗?

这一切,让汪元量的脑子里乱哄哄的,象个炸开了的蜂窝。现在礼法不能再束缚他和她了。她也不再是那高高在上的度宗的昭仪了。到了北人聚集的地方,没人会在乎她以前是昭仪,而他只是个弹琴的人。

那还不如,趁现在,就对她说了吧!

可是,该怎么起个由头,拉开话与她敞开心扉的谈一次呢?自己偏生又是那么的懦弱。这可怎生才能启齿啊!

他看着他的昭仪,素色的衫子是那么的单薄,娇弱可怜之态令人垂泪。他,终于壮着胆子开腔了。本来他想直奔主题的,但是口唇开启时,居然又犹豫了起来,不敢太直接,怕让她讨厌。最终,只问了她一句,你冷不冷 。他就讪讪的闭上了嘴。

他在心里骂自己是个怂包。骂了一万次。

那双美丽妩媚的眼睛却移向着他,眼神温暖而柔软。她不生气,她主动回应他了。

汪元量心里激动到癫狂,他要以后逐渐学会,用男人和女人交谈的方式,与她相谈!

船只经过一个渡口时,停下来补充给养。大多数在船舱里闷坐着的人,也有几个大着胆出来透口气。只见一片烟水袅袅,不见来处,亦不见归处,但见天水之间有个小渡口,掩映在水色里,让人看了伤心憋屈。周围水鸟鸣叫,带着寒夜刚过的黎明的凄清。

汪元量自打上回问过王清惠冷不冷后,就把自己的一件袄子默默的递给了王清惠。王清惠用手接过那袄子时,她的手指短暂的与他的手指接触,就那么短短的一瞬,让汪元量回味了整个晚上都没有睡。他独自坐在舱中另一个旮旯里,整晚的把自己的指尖放在眼前看,鼻下嗅。那上面有王清惠留给他的香气。

想当初他还在宫中操琴的时候,她喜欢用什么香来熏染衣物来着?那是什么香料?她自己也操琴,也会在抚弄琴弦之前,先焚上一炉好香。她那时喜欢焚什么香来着?沉水香么?汪元量想的出神,心思在飘袅空明中沉溺于爱意而不可自拔。他的清惠,现在不再属于那已经死去的皇帝了,他有可能拥有她吗?哦,那不是指肉身上的拥有,他汪元量绝不会那么庸俗。他是指,心灵上的拥有她,可能吗?

宫娥抱膝船窗坐,红泪千行湿绣衣。

船行到入淮河时,已经多日没有干净热水梳洗的流亡者们,挤在狭小的舱内抱怨。一个宫中女官,撩起自己的衣领边缘,用手指刮着衣服边缘的垢腻,用低低的声音和身边另外一个女官说,自己多日未梳洗了,浑身痒的难受。另外那个女人轻叹了一声,说,你看我呢?还不是一样。头发脏的擀毡,身上汗味儿熏人。衣裳发粘,油腻的几乎粘在身上了。咱们什么时候这么腌臜过。然后两个年轻女人相互看了对方一眼,都陷入了沉默中。

一个年纪更幼的小宫女,突然从舱外面探进头来,说,气死人了啊。你们知道么,我们这一船的饭食最差了。我刚才从一位太妃的船上过来,我是去取她们吃剩的饭菜的。亲眼看见剩下的整条鱼被赏给了别船的宫女吃,还有几样时令新鲜的果子和精白米蒸的饭,就是不给我们船。气死人了!她们故意和我们作对是怎地,只给咱们陈米煮的水捞饭,剩的好菜一样舍不得给咱们,只给那几船的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