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她竟只是静静坐着,一句回应想了很久都没想出对策,或许这句话本身,并不需要什么对策……
可待她措辞了千百遍,觉得到嘴边的话终于妥帖可以出口,却见孟苍舒已经靠在床边闭上眼睛,被安神的汤药再度拖入了疲倦的睡眠。
她忽得低头笑了。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地、轻轻地扶着孟苍舒躺平,替他掖好被子,离开。
萧玉吉自屋内走出,又恢复了平常公主殿下该有的神情,一面走着一面对跟随的刘甸吩咐:“近日宫中如果有什么新消息,就算我在睡着也让人叫起来,不许延误。”
“是。”
“孟刺史一时顾不过来的郡衙事务,你多担待,这两个月咱们是要置那三人于死地的,决不能出任何错处给人挑出来,告诉你手下的人,警醒万分,有人出了事,别怪我不念多年戎马的情分,从严处置。”
“末将领命。”
“还有。”
萧玉吉站住脚,回头去看齐观音,女孩直视她的眼睛,心道这母老虎眼睛真好看,又亮又冷,跟孟刺史那双眼睛一样都是灵动的,可才看了片刻,脑袋就被刘甸狠狠按下去。
“竖子还不够格侍奉殿下左右,末将急于求成,带着她参习,她冒犯殿下,还请殿下治罪于我。”
“算了,你多教,让她多记,礼数可以慢慢学,但今年秋日之前,所有这些北城子弟务必给我教好了拿出来,太子殿下来的时候,就让他们随侍护卫,这差事不容易,除了你我都不放心,刘甸,你担子重,务必扛好了。”
刘甸理解公主的用意,也知晓若是此事办成,这些孩子的前程不敢说繁花似锦,但也绝对不会输给他们的父辈祖辈,于是欣喜着坚定道:“末将必不辱使命!”
……
京师,麟德殿。
此殿曾经在战乱中遭到焚毁,被烧时,里面还有个活的皇帝。这位皇帝论辈分,大概是当今圣上萧蔚出了五服的叔祖,他先天无有智力,上朝时经常又哭又笑,之所以搬出来他做皇帝,是几位当朝权臣的好计算——这样一来,天下尽在他们执掌。
不过,这都是大雍朝最黑暗混乱的时期了,眼前这位皇帝萧蔚可不是“先天纯质”,他是世间一等一的聪明人,也是天下的至高权力拥有者。
当他掷地一个精美的薄胎玉色茶盏,且那一地碎片激烈地朝四方洒开后,殿内所有大臣全都惶恐而跪,齐声道:“圣上息怒。”
这里面包括大司徒景虔。
“荒唐!”
萧蔚的御案上放着摊开的八百里加急奏呈,它来自良慈郡刺史孟苍舒,景虔看过,除了字还是不怎么顺眼外,每句话却都炉火纯青,简直狠毒。
奏呈里,他先自己告罪,说有违圣意,甘愿受罚,又交待了郡学发生的事,最后还不忘“涕泣叩拜,不胜惶恐,国虽山河归统天下一心,家却再无天伦舐犊团圆之日,不知午夜梦回,昔日遗烈见后人如此屈辱,但想捐躯壮烈,可否苦痛不能魂归?”
接着又是告罪,请降,再表示这件事与承明公主和良川王半点关系也没有,都是郡学出了错,二位殿下痛心疾首,现下已有王府接管一应北城子弟的照应,安排均已妥当。
但这件事造成的恶劣影响,他孟苍舒是罪过再罪过,难辞其咎。
景虔跪着再去看旁边的那一封奏疏,当然,他也看过了,公主殿下的字……也没什么长进。
不过算了,她跟着她亲爹在马上打天下,耽误了读书,这也无妨。但殿下的这封问候书信却写得极好,景虔严重怀疑是孟苍舒代笔。
不同于孟苍舒的告罪,公主殿下信中盛怒,直斥卢予等三人是如何羞辱怠慢元功之后,又将他们所作所为一五一十不加任何润色写出,最后却也是悲叹说,本想今年年末弟弟长大,带着这批当初元功忠烈的后人一并入京,看望父亲,千里之外再怎么挂心也不能尽为人子女的孝道本分,要自己侍奉父亲身侧,才是真正的敬爱之理。可是,现下,他们没有脸入京,也没脸见父亲。孟刺史因为这件事辛劳成疾内疚重病,萧监正戴罪日日奔波,教弟弟读书,照顾如今的郡学。上上下下都没有闲人,他们实在走不开,弟弟冬天去收芦菔时手上的裂口还没好全。希望父亲能理解他们的难处。也祈求父亲看在幼子赴西陲的艰辛上,补派几个朝廷里真正能为人师表的博士来。
相比她的这封信,孟苍舒的奏呈很卑微谨慎严守为臣本分和警醒,但公主的这封,就十足的是女儿和儿子以亲情的身份理直气壮在向亲爹表示:您不爱我们了吗?否则为什么要送这种人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