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香姨之死

陆小凤只好站住,道:“有何吩咐?”

寒梅道:“我想看看你。”

陆小凤笑了:“你尽量看吧,据说有很多人都认为我长得很不错。”

寒梅脸上既没有笑容,也没有表情,冷冷道:“我要看的并不是你这个人。”

陆小凤道:“你要看我的是什么?”

孤松道:“看你的功夫。”

陆小凤的笑立刻变成苦笑,道:“我劝你不如还是看我的人算了,我可以保证,我的功夫绝没有我的人好看。”

寒梅却再也不看他一眼,忽然转身,道:“你跟我来。”

陆小凤迟疑着,看看枯竹,又看看孤松,两个人的脸色也全无表情。

他叹了口气,只好跟着寒梅走,嘴里还在喃喃地嘀咕:“你究竟想带我到哪里去?喝酒赌钱我都奉陪,若是要打架拼命,我就要开溜了。”

寒梅也不理他,三转两转,走到一条大街上,街上有家很大的酒楼,门口停着十来辆镖车,一杆紫缎镖旗斜插在门外,迎风招展,上面绣着的是一条金龙,蟠着个斗大的“赵”字。

陆小凤认得这杆镖旗,“金龙镖局”虽然远在关外,主顾大多是到长白山来采参的参客,可是在关内的名头也很响,因为这家镖局的总镖头,“黑玄坛”赵君武,昔年本是中原极负盛名的镖师,不久之前才被金龙镖局重金聘来的。

现在他就在这家酒楼上喝酒,一个人有了他这样的声名地位,气派当然不小。

寒梅一上了酒楼,就笔直走到他面前,冷冷地看着他,道:“你就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怔了怔,上下打量着这不僧不道不俗的怪老头,他眼力一向不错,却看不出这老头是什么来历,只好点点头,道:“我就是。”

寒梅道:“你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道:“请教。”

寒梅道:“我就是昆仑绝顶大光明境,岁寒三友中的寒梅先生,也就是西方魔教中的护法长老。”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听到“岁寒三友”四个字,赵君武的脸已像是个面具忽然拉长了,听到“西方魔教”四个字,赵君武额上已冒出冷汗。

寒梅道:“现在你是不是已知道我是谁?”

赵君武立刻站起来,抢步赶出,躬身道:“晚辈有眼无珠,不知道仙长大驾光临……”

他还在不停地说,恨不得把所有的恭维客套话都说出来,寒梅却已转身走了,走到陆小凤面前,道:“你知道他是谁?”

陆小凤道:“听说过。”

寒梅说道:“他的名头并不小,他的武功也不弱,见到我时,还是恭敬得很,你在我们面前却漫不为礼。”

陆小凤笑了,道:“他小时候家教一定很好,家教好的人,总是比较有礼貌的!”

寒梅道:“你呢?”

陆小凤道:“我是个孤儿!”

寒梅道:“所以你没有家教。”

陆小凤道:“没有。”

寒梅道:“那么你就该受点教训。”

他忽又转身,指着陆小凤问赵君武道:“你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赵君武摇摇头。

寒梅道:“你也不必知道,我只要你替我教训教训他。”

赵君武面有难色,苦笑道:“可是在下与他素无过节,怎么能……”

寒梅打断了他的话,冷冷道:“我并不打算勉强你,你可以选择,是要出手教训他?还是要我教训你?”

他一面说着话,一面从桌上拿起了个锡酒壶,随随便便地一捏一揉,酒壶就变成了一团,再轻轻一拉,就又变成条锡棍。

赵君武脸色变了,忽然一个箭步蹿过来,反手一掌,猛砍陆小凤后颈,这一着凶狠迅速,出手居然一点也不留情。

陆小凤居然连动也没有动,就这么样站在那里挨了他一掌。

左颈后有条大血管,也是人身上的要害之一,赵君武虽然没有练过内家掌力,可是一双手粗糙坚硬如岩石,这一下打得实在很不轻,陆小凤不被打死,也该立刻晕过去的。

谁知他却偏偏还是好好地站在那里,而且居然还面不改容。

赵君武脸上又冒出了汗,突然一个肘拳,用力撞在陆小凤胸腹间。

陆小凤又挨了他一拳,还是不动声色。

赵君武满头汗如落雨,他两次出手,明明都没有落空,却又偏偏像是打空了,只觉得对方整个人都像是空的,自己一拳打上去,竟连一点着力之处都没有。

他第三拳本已准备出手,拳头也已握紧,却再也没法子打得下去。

陆小凤好像还在等着挨打,等了半天,忽然看着他笑了笑,道:“阁下是不是已教训得够了?”

赵君武也想勉强笑一笑,可是现在就算天上忽然有个大元宝掉在他面前,他也没法子笑得出来。

陆小凤又转过头看着寒梅笑了笑,道:“现在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寒梅脸色也变得很难看,还没有开口,枯竹已抢着道:“你请吧!”

陆小凤微笑道:“谢谢。”

他拍了拍衣襟,从桌上拿起个还没有被捏扁的酒壶,对着嘴一饮而尽,大步从寒梅面前走了过去。

可是他还没有走下楼,已有个店小二奔上来,手里拿着封信,大声道:“哪位是陆小凤陆大侠?”

陆小凤指指自己的鼻子,带着笑道:“我就是陆小凤,却不是大侠,大侠只会揍人,不会挨揍!”

他脸上还带着笑,并没有生气,因为他知道世界上欺善怕恶的人很多,比赵君武更糟十倍的人却有不少,这本就是人性中弱点之一。

他热爱人类,热爱生命,对这种事他通常都很容易就会原谅的。

可是等他看完了这封信之后,却真的生气了,不但生气,而且着急。

小凤大侠吾兄足下:前蒙宠赐屁眼一枚,愧不敢当,只因无功不敢受禄,已转赠静静陈姑娘,又恐吾兄旅途不便,阿堵物若干两,弟也已代为运走,专此奉达,谨祝大安!

下面的具名,赫然又是“飞天玉虎”。

陆小凤在看着这封信的时候,岁寒三友却在看着他。

他们也很吃惊,因为他们从来也没有想到,陆小凤的脸色也会变得这么可怕。

所以陆小凤冲出去的时候,他们也跟着冲了出去,只留下赵君武一个人怔在那里,脸上的表情好像恨不得马上一头撞死。

他做梦也想不到他刚才要教训的那个人,就是名满天下的陆小凤。

陆小凤虽然原谅了他,他却永远也没法子原谅自己,陆小凤虽然并没有出手,却已给了他一个很好的教训。

可是陆小凤自己也做错了一件事,他本不该离开陈静静的,更不该离开那屋子,等他赶回去时,那地方几乎已变成了一片火海。

幸好天寒地冻,到处都积着冰雪,所以火势的蔓延并不广,被波及的人家并不多,但却还是难免有很多无辜的人受到连累。

陈静静那美丽柔软的胴体,也无疑早已被烧成了一根根枯骨,一片片飞灰。

陆小凤来的时候,已来迟了。

烈火烤红了他的脸,烤红了他的眼睛,他的手脚却是冰冷的,心也是冰冷的。

巷子里一片混乱,男人们在奔跑叱喝着救火,女人们在尖叫,孩子们在啼哭,他们过的本是简朴平静的生活,从没有伤害到任何人,可是现在却无缘无故地受到伤害。

陆小凤忽然转身,瞪着寒梅,厉声道:“你看见了没有?”

寒梅道:“看见了什么?”

陆小凤道:“这就是你造成的灾祸,你自己难道看不见?”

寒梅闭上了嘴,心里显然也不太好受。

陆小凤道:“现在你是不是还想看看我的功夫?”

寒梅道:“刚才我已看过。”

陆小凤道:“刚才那只不过是挨揍的功夫,你想不想看看我揍人的功夫?”

这是挑战。

他从未向任何人这么样挑战过,他的态度虽然冷静如磐石,可是这种残酷的冷静,却使得他的愤怒更可怕。

极端的冷静,本就是愤怒的另一种面具。

寒梅沉着脸,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他脸色也是苍白的,连嘴唇都已发白。

从来没有人敢这么样面对面地向他挑战。

他并不怕这个年轻人,他从来也没有怕过任何人,可是这一瞬间,他却忽然感觉到一种从来未有过的紧张,紧张得连呼吸都已停顿!

因为他一直都是站在上风的,他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声名和地位去压迫别人,现在,他却第一次感觉到别人给他的压力。

陆小凤的压力又来了:“你想不想看?”

寒梅还没有开口,枯竹忽然道:“他不想!”

孤松立刻接着道:“他唯一想看的,就是罗刹牌,我也一样。”

他挡在陆小凤面前,让枯竹拉走了寒梅,才慢慢地接着道:“所以你绝不能让我们失望!”

他没有转身,只是面对着陆小凤向后退,然后袍袖一挥,身形倒掠,忽然就看不见了。

陆小凤没有动,没有拦阻,过了很久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他忽然发觉自己对这三个人已退让得太久,现在已应该让他们退一退了。

这是他第一次还击,虽然没有使剑出来,却已赢得了胜利。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绝不会退得很远的,等到他们再逼过来时,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陆小凤没有想下去!

火还没有灭,他绝不能就这么样站在这里看着,纵然有很多问题需要他去想,也可以等到以后再说,现在他一定要先去救火。

他卷起衣袖,从别人手上抢过一桶水,跃上隔壁的墙头,往火头上浇了下去。

他的动作当然比别人快得多,一个人出的力量至少可以抵得十五个人,可是旁边另外还有个人,动作居然也并不比他慢多少,甚至比他更卖力,有一次竟跃上已被火烧毁了的危墙,几乎葬身在火窟里。

冰雪融化,打湿了易燃的木料,再加上大家同心合力,火势很快就被遏阻,终于灭了。

陆小凤总算松了口气,用衣袖抹了抹汗,只觉得已有很久未曾这么样舒服过。

旁边有个人在喘息着,带着笑道:“你一共提了七十三桶水,我只比你少六桶。”

陆小凤抬起头,才发现这个跟他并肩救火的人,竟是“黑玄坛”赵君武!

赵君武笑得很开朗,道:“我刚才差点想一头撞死,可是现在却只想再活几年,活得愈长愈好。”

陆小凤微笑着,没有问为什么,因为他知道答案。

假如你自己也觉得自己是个有用的人,就绝不会想死的,因为你的生命已有了价值,你就会觉得它可贵可爱。

假如你真正全心全意地去帮助过别人,就一定会明白这道理,因为只要你肯去帮助别人,就一定是个有用的人。

陆小凤微笑着拍了拍赵君武的肩,道:“我知道你刚才比谁都卖力,你揍我的时候,假如也这么卖力,我就吃不消了!”

赵君武红着脸笑道:“我揍人的时候绝不会这么出力的,因为揍人并不是件愉快的事,同时我又怕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