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香姨之死

两个人同时大笑,然后才发现他们四周已围满了人,站在那里陪着他们笑,每个人眼睛里都充满了欣慰、敬佩和感激。

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小女孩,忽然冲出来,拉住了他们的手,在他们手心里塞了块冰糖,红着脸道:“这是我最喜欢吃的,可是我情愿让你们吃,因为你们都是好人,我长大了也要跟你们一样,别人家里着了火,我也会帮着去救的!”

陆小凤轻抚着她的头发,想说话,咽喉里却像是被塞住了。

赵君武看着她,几乎连眼泪都掉了下来,只觉得自己刚才就算真的被火烧死,也是值得的。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小的黑脑袋,从旁边一条又脏又窄的阴沟里钻出来,指着陆小凤大声道:“他不是好人,他骗我,阿姨没有糖给我吃!”

一个小小的黑人从阴沟里爬出来,竟是那傻头傻脑的脏小孩。

他居然还没有死,也许并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只因为他的愚笨无知,除了他之外,无论大人小孩都不会把自己塞进这么脏的阴沟里。

可是他有眼睛,而且刚才也在陈静静屋里,现在他已是唯一能说出当时情况来的人!

陆小凤眼睛亮了,立刻迎上去,这孩子能不能把那凶手的样子指叙出来?他虽然没有把握确定,但希望总是有的。

忽然间,人丛中有人大叫道:“他虽然帮着救火,放火的也是他,大家莫要上了他的当。”

几个人大叫着冲出来,往陆小凤身上扑过去,情况立刻混乱,虽然有人坚决不信,有的人已在怀疑,有几个房子已被烧光了的人,更是不分青红皂白,也往陆小凤身上扑。

他们本就是些头脑简单的小人物,看见自己的家被毁了,早已眼睛发红,想找人拼命。

陆小凤并不怪他们,更不愿对他们出手,幸好有赵君武在旁边挡着,他虽然挨了几拳,总算还是冲了出去,可是那脏小孩却已不见了。

阴沟旁边还留着几个水淋淋的脏脚印,火窟里还在冒着青烟。

陆小凤咬了咬牙,忽然又冲进火窟。

赵君武旗下的镖师趟子手们,也已赶来压住暴乱的人群,赵君武又以自己的身份保证,陆小凤刚才一直跟他在一起,骚动平息,再问刚才第一个大叫的人是谁,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陆小凤居然还留在那滚烫的火窟里,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找什么。

02

“你刚才在找什么?”

他们一离开火场,赵君武就忍不住问他,陆小凤却没有回答。

他眼睛里一直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也不知道是正在思索着一个难题,还是已经把这难题想通了。

赵君武没有再问下去,也开始思索,忽然又道:“刚才冤枉你的那个人,一定就是放火的人,想要你替他背黑锅。”

陆小凤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他们并不是要我背黑锅,而是要灭口。”

赵君武道:“灭谁的口?从阴沟里爬出来的那个傻小子?”

陆小凤点点头。

赵君武皱眉道:“那么样一个傻小孩,能懂得什么?”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他们本来的确不必这么样的!”

赵君武也叹了口气,道:“不管怎么样,事情总算已过去,咱们喝酒去!”

陆小凤道:“你要我陪你喝酒,恐怕要等一等!”

赵君武道:“为什么?”

陆小凤握紧双拳,缓缓道:“不找到飞天玉虎,我从此绝不再喝一滴酒。”

赵君武道:“我能不能帮上你的忙?”

陆小凤道:“能!”

赵君武道:“你说!”

陆小凤道:“这一带你比我熟,你……”

他声音忽然压得很低,好像生怕别人听见,因为他已发现飞天玉虎的势力所及处,远比他以前想象中还要大得多。

等他说完了,赵君武立刻道:“这件事我一定替你做到,有了消息后,怎么通知你?”

陆小凤道:“你有没有到银钩赌坊去赌过钱?”

赵君武笑道:“不但去过,而且还跟那大胡子赌过钱,居然还赢了他几百两银子!”

陆小凤道:“半个月之后,我们在那里见面,先到的先等,不见不散。”

赵君武看着他,忽然道:“谢谢你。”

陆小凤笑了,道:“我要你替我做事,我没有谢你,你反而谢我?”

赵君武道:“就因为你没有谢我,所以我才要谢你!”

陆小凤道:“为什么?”

赵君武眼睛里发着光,道:“因为我知道你一定已把我当作朋友!”

朋友!这两个字多么光荣!多么美丽!

你若也想和陆小凤一样,受人爱戴尊敬,就一定要先明白一件事。

——真正能令人折服的力量,绝不是武功和暴力,而是忍耐和爱心。

这并不是件容易事,除了广阔的胸襟外,还得要有很大的勇气!

03

屋子里布置得幽雅而干净,雪白的窗纸还是新换上的,窗外天气晴朗,阳光灿烂,窗台上摆着水仙和腊梅,丁香姨居然已能坐起来了,苍白的脸上已有了红晕,就像是一朵本已枯萎的花朵,忽然又有了生命。

这一切都是非常令人愉快的事,陆小凤的心情显然也比前几天好了些!

“我答应过你,我一定会再来看你!”

“我知道!”丁香姨脸上居然露出温暖的微笑,“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她斜倚在床上,床上铺着刚换过的被单,她身上穿着温暖舒服的宽袍,袍子很长,袖子也很长,掩住了她的断足和断腕。

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她看来还是那么美丽。

陆小凤微笑道:“我还带了样东西来!”

丁香姨眼睛里发出了光,失声道:“罗刹牌?”

陆小凤点点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一定会做到,我没有骗你!”

丁香姨眨眨眼,道:“难道我又骗了你?”

陆小凤拉过张椅子坐下,道:“你告诉我,陈静静是你的好朋友,我可以信任她!”

丁香姨承认。

陆小凤道:“她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你真的能信任她?”

丁香姨转过头,避开了他的目光,呼吸忽然变得急促,仿佛在勉强控制着自己,过了很久,还是忍不住说出了真心话:“她是个婊子!”

陆小凤笑了:“可是你却要我去信任一个婊子!”

丁香姨终于回过头,勉强笑了笑,道:“因为我是个女人,女人岂非总是常常会叫男人去做一些她自己不愿做的事?”

这理由实在不够好,陆小凤却似乎已很满意,因为她是个女人,你若要女人讲理,简直就好像要骆驼穿过针眼一样困难。

丁香姨忽又问道:“她是不是真的已死了?”

陆小凤道:“嗯!”

丁香姨轻轻吐出口气,脸上的表情就像刚才吐出口浓痰。

陆小凤盯着她,忽然问道:“你怎么知道她已经死了?”

丁香姨又转过头,轻轻咳嗽了两声,才缓缓道:“我并不知道,只不过这么样猜想而已。”

陆小凤道:“你怎么会这样想的?”

丁香姨道:“你刚才既然那么样问我,可见她一定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对不起你的人,岂非总是活不长的?”

这解释更不够好,陆小凤居然也接受了。“不管怎么样,我总算已要回了罗刹牌,总算没有白走一趟。”

听到“罗刹牌”三个字,丁香姨眼睛里又发出了光,看着陆小凤的手伸进衣襟里,看着他拿出了这块玉牌,眼睛里忽又流下泪来。

陆小凤了解她的心情。

就为了这块玉牌,她不惜毁了自己的家,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连自己的人都变成了残废!

这块玉牌纵然是无价之宝,可是幸福的价值岂非更无法衡量?

她这么样做是不是值得?现在她是不是已经在后悔?

陆小凤也不禁叹息,道:“假如这是我的,我一定送给你,可是现在……”

丁香姨打断了他的话,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用不着解释,现在你就算送给我,我也没有用了。”她的泪又流下,慢慢地接着道:“现在我只要能看看它,摸摸它,就已心满意足了!”

她已没有手,这块她不惜牺牲一切来换取的玉牌,虽然就在她面前,她却没法子伸手来拿了,这种痛苦岂非已不是任何人所能忍受的,可是她却偏偏只有忍受。

陆小凤又不禁叹息,勉强笑道:“我把它放在你身上好不好?你至少可以看得清楚些。”

丁香姨点点头,看着陆小凤把那块玉牌放在她的胸膛上,含泪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谁也无法解释的表情,也不知是感激?是欣慰?还是悲伤?

阳光满窗,玉牌的光泽柔和而美丽,甚至还是温暖的。

丁香姨垂下头,用嘴唇轻吻,就像是在轻吻着初恋的情人。

“谢谢你,谢谢你……”

她反反复复不停地说着,用两只断腕,夹起了玉牌,贴着自己的脸。

陆小凤不忍去看她,他记得她的手本来是纤细而柔美的,指甲上总是喜欢染上一层淡淡的玫瑰花汁,使得她的手看来也像是朵盛开的玫瑰。

可是现在玫瑰已被无情的手摘断了,只剩下一根光秃丑陋的枯枝。

玫瑰断了,明年还会再生,可是她的手……

陆小凤站起来,转过身,突听“噗”的一声,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出去,接着,又是“嗤”的一响,一样东西穿破窗户,飞了进来。

他立刻回头,丁香姨用两只断腕夹着的玉牌已不见了,心口上却有一股鲜血泉水般涌了出来。

她嫣然的面颊又已变为苍白,眼角和嘴角在不停地抽动,看来仿佛是在哭,又仿佛是在笑。

就算是笑,那也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凄凉痛苦的笑,一种甚至比哭还悲哀的笑。

她看着陆小凤,发亮的眼睛也变成死灰色,挣扎着:“你……你为什么不追出去?”

陆小凤摇摇头,脸上只有同情和怜悯,连一点惊讶愤怒之意都没有。

丁香姨这么样的结果,竟好像早已在他意料之中,过了很久,他才黯然道:“你是不是又被人骗了?”

丁香姨的声音更微弱,道:“我骗了你,他却骗了我,每个人好像都命中注定了要被某一种人骗的,你说对不对,对不对?……”

她说得很轻、很慢,声音里已不再有悲伤和痛苦。

在临死前的一瞬间,她忽然领悟到一种既复杂、又简单,既微妙、又单纯的哲理,忽然明白人生本就是这样子的。

然后她的人生就已结束。

一个人为什么总是要等到最后的一瞬间,才能了解到一些他本来早已了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