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北房的五个房间

我的童年少年 吕宝嘉 1287 字 3个月前

院子里有北房和西房,东面和南面皆为墙。

北房共五间,自西向东依次是西耳屋、西屋、堂屋、东屋、东耳屋。

西耳屋、堂屋、东耳屋留有朝南的门口。堂屋有两扇向里对开的木门,门板很厚,约有四厘米,实木的;每个门板后一纵四横地钉着很粗壮的方形木棒,纵向的与门齐高,横向的与门齐宽,长纵棒上挖着门闩孔。西耳屋、东耳屋没有做门,就那么空着,连门框也没有。

西耳屋大多时是存放些喂牛的麦糠或铡碎的玉米秸,直堆积到门口,用破门板挡住,不让它流出来。我站在门口就知道里面有什么,所以对西耳屋不甚好奇。

西屋是我父母结婚后的住处,我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它的西墙处是一个缝纫机,靠南窗是炕,屋子比较昏暗,越往北越暗;其他家具家电怎么摆放或有没有,我不记得了。有一次,我和弟弟跪在窗台后的炕上,以窗台为桌放着两对小手;外面的天有些阴沉,似乎快要下雪了。我娘从大门口牵着大黑牛进院子,向北几米后便朝西房门口走。她正要上西房门口的砖铺斜坡时,因为需要用力拉牛绳,便转身面向北;正好看到窗户后面的我们兄弟两个,她温暖而爱抚地笑了。弟弟乐得拍窗台,小腿拱耸起身子,上下跃动。我也笑了,但我的心并没有百分之百地被欢乐充实;可能作为老大,之前挨过的厉声吼叫谩骂和猛烈拍打推搡有些多,以至于笑的时候都怀揣着担忧和不踏实。我知道我娘是爱我的疼我的,但她实在不知科学教育孩子为何物,而且她也不具备农村妇女本应具有的天然的慈爱和本真。

堂屋因为有大门在,是比较亮堂的;只是大门两侧的两个灶台处,因为门的遮挡而有些昏黑。大约五岁时,有一阵我对练习本和铅笔很感兴趣,于是站在西面的灶台边随意地画写。傍晚爸爸回来了,他来了兴致,要教我写数字。他坐在小板凳上,让我坐在他前面的另一个小板凳上,将双手放在灶台上。他揽着我,一开始他先写在纸上,让我模仿;后来看我写得像弯曲的铁丝,就用右手握住我的右手写。我感觉我的手完全被他的手包住,继而被强有力地拖动着在纸上运动,写出来的字比我自己写的好看多了。大约练了七八个数字,爸爸就被叫走了。

靠北墙正中是一张实木带厢桌子,桌面为黑色,其余表面为黄色;因为时间久远桌面黑漆被擦去了大半,隐约露出木色。厢门油漆的凹凸缝隙里弥上了油和灰,所以厢门变成了暗黄色;厢门内常常放置碗筷、干粮、油盐、作料等。桌子东面的空地上常有一把小小的铁椅子,比今天的塑料儿童椅略大点,既可以禁得动大人坐,又可以被小孩子到处搬动。有时我会往铁椅子上坐,屁股凉凉的,尤其是春末到秋初穿得薄的时候,坐不了多久我就会起身离开,因为屁股太凉,后背又硌得慌。冬天有时我们拎它到院子里有阳光的地方,垫个东西坐着晒太阳;夏天的下午,我们坐着它在西房遮出的阴凉地里喝茶乘凉。

每当我想起这把小小的铁椅,都会联想到一次令我幼小心灵恐惧的家庭暴力。在院子大门的过道里,我看到我娘像弓一样卧躺在地上,脚踝及上方露出一小段腿;身上、胳膊上、脸上、嘴边滚了很多土;她半张着嘴,大口喘气。爸爸拿着细棍或鞭子之类的什么东西站在我娘身边;他刚打过她。我站着被奶奶揽在怀里,奶奶就坐在前面所说的小铁椅上。我当时太小了,脑子的运转是停滞的,不知道该干什么,更想不到反对或保护谁。此时我只是凭感觉找一个相对温暖的所在,一个令我害怕得最轻的地方;再或者,是奶奶先抱着了我,我觉得她的怀抱是最安全、最不令我害怕的地方,所以没有逃离。

打人,绝对是不对的,但我长大后,有了自己的思考,我越来越理解我的奶奶和爸爸,尤其是理解爸爸,我娘确实拥有会将人引爆的言行风格,她控制你、贬损你、谩骂你、强迫你、误导你、指责你、聒噪你、冷暴力你,她侵犯你的空间、践踏你的自尊、毁灭你的信心、暗沉你的情绪、绞碎你的思维、否定你的努力、阻挠你的爱好、限制你的自由、取笑你的理想,似乎她有源源不断的本能力量扼杀你的灵魂和活力,把你变成一个只会听话干活的木讷人;你失去了独立自主的精气神之后,她又无比纳闷、怒其不争地说你在穿衣戴帽、待人接物、工作处事方面没主意、给她丢了人、不够争气。与之相处越久,感受越深,然而你有苦说不出,因为她的出发点和理由是那么苦口婆心、无比正确,她向外人诉苦时又是那么勤俭可怜、无比委屈。

东屋是爷爷和奶奶居住。我尚未出生时,爷爷就去世了,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所以我只能通过其他人的描述想象爷爷的样子。除了奶奶外出做保姆的那段时间,我小时候几乎每天到这里玩耍,有时还在这里吃饭睡觉。这里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温情、自由、安全的小空间,它曾经给我提供了很多心理能量。后面我们还会更详细地提到这个房间。

对于幼时的我,东耳屋是一个相对“神秘”的地方。我有时会一个人走进去,站在不太深入的地方,仰头向顶棚看,或向北面更黑更深处好奇地努力地看。房顶上有粗糙的灰黄色苇箔和灰黑色房梁,两边墙上的高处插着几根茶杯口粗细的灰白色横木;横木两头都牢靠地插在墙里,上面要么挂着东西,要么两根共担着一些木叉、扬锨、锄头等农具。地上常靠边放着木犁、木耙、木耘锄(后来是铁耘锄)等大件农具。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一口草编的硕大锅盖,还有一只悬垂在横木上的竹篮子。这个锅盖又高又阔,以至于当时的我想不出来它是干嘛的,后来我长大一些,有时听到我娘抱怨铝锅盖经常滴下汽水,浇坏了正要蒸熟的馒头,我想那个草锅盖也许更好使,为什么不用了呢?这个草锅盖在那里挂了很多年,后来可能是随着拆房给丢弃了。至于竹篮子,我记得奶奶或我娘(大多时是我奶奶)有时从里面摸出枣或带壳花生之类,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悄悄拿来吃或搬个凳子看看篮子里是什么情景。

东耳屋其实也就四五米的纵深,但我小时候去那里,独自一人的时候,几乎每次都不太敢走得太深;深处是昏黑的,我害怕。小屋的西墙最北边处有个门洞,通向东屋,被青砖封住了。靠青砖倚着一辆残旧的自行车,懂事后经常听我娘跟我爸爸抱怨着讥讽着开玩笑:“说媒的时候,说他家还有辆自行车呢!结了婚一看,就这破车子,有法骑吗?!”也许就是指这辆。站在东耳屋门口以内,周围很静,能听得见自己簌簌的鼻息声。我从来没在这里想到过鬼神,只是有种小孩子天然的轻微的害怕;我站一会儿,受不了了,就赶紧出去,到院子里,阳光会驱除体内的惧意。隔上三五天或十天半月,我又会游逛到东耳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