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羊宴

逆世者 七茭白 3452 字 3个月前

半个月后,皇城。

莫氏主宅。

夜色降临,大宴开席了。五进的正房大泽堂宾客如云,侍从们抬上整只整只的烤全羊,用快刀麻利地一刨一划,焦香四溢的羊肋排就端到了各位族长桌上,滋滋冒着油花。羊腿是专门给效忠武者们的,一片片削得薄如蝉翼,淋上一层醇厚的麻酱汁卷豆腐干吃。剩下的羊蝎子和羊尾都扔进大锅里红焖,配上椒盐火烧和羊杂汤,专门有个名号叫“海晏河清”。

这是莫氏传统的全羊宴,每逢族里大祭召集族人,家主都会为送上这样一顿美餐答谢,是众人难得的欢庆时光。

满堂笙箫。穿过推杯换盏,欢闹喧嚣人群,到了明廊里却一下子安静了下来。长廊曲折,每一盏宫灯下都守着一位带刀武者,把后园玲珑水榭护卫得严严实实。这里同样也设了一桌宴席,能够入席的宾客,都是莫氏里举足轻重的大封臣,势力盘根错节,有着自己庞大的商业王国。

比起外间的饕餮盛宴,水榭里显得简朴了许多,餐桌上只有些瓜果羊酪佐味,侍从们忙碌席间,将松木枝上炙烤的羊肉一大块一大块切进盘里。这是羊上脑,位于羔羊肋骨到脖颈之间,只有巴掌大一块,却是整只羊身上最肥美鲜嫩的部位。

银刀划进,白肥红嫩,焦香扑烈,可是却没有人动筷。

容钰端坐在主位上,左右两边的上首坐着莫氏的统领将军莫烈和大掌事莫子建,下首坐着属族的封臣万古良和严天毅。这两位都是家族次子,三十年前跟着家主搬到皇城后,背靠主家雄厚实力,没几年就经营成了一方巨贾。再往下是各家族当家人,和小舅舅的几位庶出子女,也是莫氏名下产业的实际管理者。

“这是近五年各家产业的帐册,只是个大数,给殿下拿来了。”万古良挥了挥手,指挥武者把几本宗卷捧到容钰面前。他今年六十多岁,但依然高大魁梧,大马金刀地一挥手,他慷慨地像给小孩子买了新玩具,“各家产业都很杂乱,殿下若有不明白,只管问我。”

容钰没回答。他看都没看,拎起宗卷直接扔到了烤羊肉的炭盆里。火焰呼地一下子卷起老高,满屋飞灰中容钰微微一笑,和和气气地说:“万爷爷,不要糊弄我。我要进红柜子。”

红柜子是商行里的黑话,生漆昂贵,寻常商铺的柜面负担不起,都是刷一层清漆了事,因此收帐册的柜子都是陈木色,称黄柜。只有掌权人的私宅里才用得起精美华贵的红漆家具,能收进红柜的东西,自然也都是些秘不示人的帐目和真实流水。

人都说一家商铺里最机密的就是帐册,这话传得多了,好些精明的家主索性就做出明暗两套帐册来,想表达自己的信任,就把假的拿出来给人随意翻阅,真的却藏在内室红漆大柜里。所以进红柜子,不仅仅表示可以查看产业机密,更意味着接纳掌权。

此话一出,万古良闻言就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哪有什么红柜子黄柜子,都是外人瞎传的,殿下是庆盈小姐的独生儿子,就跟我们莫氏的少主一样,不用进柜子,我们莫氏上下,无不敬服。”

“真的吗?”容钰不动声色,做了个请的手势,“证明给我看吧。”

水榭里霎时鸦雀无声。连侍从们都屏息静气,停下了动作。翎王的坐席前摆着一张软垫,是为效忠的封臣们准备的,若要表示服从,万家主就应该跪立在那里,把自己盘里的肉切下一块献给翎王献牲。可现在他没有任何臣服的表示,他脸上掠过一丝愠怒,很快又掩饰下去,冷笑:“老臣上一次效忠的时候,还是十五年前!庆盈就坐在这里,那时候你还是个奶娃娃呢。殿下,莫氏只有一个主人,老家伙们虽然不中用了,这点风骨还是有的!”

“我已经不是你的小孩子了。我母亲,请你尊称她明坤宫。”容钰冷冷道,“莫氏素以女主立族,当年你们都曾蒙她恩惠,也为她献牲。可后来她被迫联姻,族里却无一人为她说话。我还以为,你们效忠,看的是谁势大。原来也知道莫氏只该有一主。”

水榭里陷入了沉寂。几位掌权人的脸上都有些不好看。坐在下首的一人就清了清嗓子,笑嘻嘻出来打圆场:“怎么这会儿翻起旧帐来了?殿下有一半莫氏的血脉,大家都承认,对吧。不然也不会殿下一召唤,大家就赶紧都奔来了,古家主还犯着老寒腿呢,今天一大早就从城郊往这边赶,等会儿回去,又是好几个时辰劳顿。那也不算啥,殿下便是叫明个起大家日日早起到王府里请安,晚上给殿下洗脚,大家也绝不会有二话。”

他说着,竖起三根指头作发誓状,一板一眼道:“我等赤诚之心,可鉴日月。如今主家有难,翎殿下愿出援手,我等亦感激不尽,将竭尽全力,与主家同舟共济。殿下有什么指教,只管交待下来,我等必言出法随,唯马首是瞻。敢存私心者,叫他挨千刀万剐,以后吃鱼多刺,吃螃蟹没醋,吃饭挑不出姜丝和葱花。”

他插科打诨地一搅弄,把大家都逗笑了,水榭里气氛顿时轻松下来。旁人便低声给容钰介绍,这位是小舅舅的庶长子,没冠姓,只一个小名叫元宝。他母亲原来是舅舅房里的大丫头,怀孕的时候正赶上舅舅议亲,外祖母怕传出去不好听,就去母留子,把元宝扔厨房当小厮养大。他出身低微,人却聪明伶俐,后来接了个差事就一步登天,现在西三坊好几家教坊赌场都是他名下产业,人都敬称小宝爷。

大家族里都是严格的两姓联姻,极少承认非婚关系,容钰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庶表哥,却见他比小舅舅的长子年纪还大,脑门已早早秃了,不说话那眉眼也像是满含笑意,和舅舅颇有几分相似。他心中升起了几分好感,就顺坡下驴,微笑道:“不必发誓。莫氏的欠帐我看过了,有些欠得实在混乱,几年前的生意往来,现在还不结账。我想趁现在这个机会彻底理一遍产业,把债款先还上。”

属臣们神色各异,彼此使着眼色,谁都不说话。帐册是个私密的东西,一个家族和谁结盟,受谁支持,又在撬谁家墙角,从钱的走向上就能看得清清楚楚。不得主家同意,谁敢把这么要紧的东西掏出来给外人看?事情又绕回了到底要不要承认翎王为莫氏之主的棘手问题上,大家都不吭声,只有万古良哈哈一笑:“殿下,夺军不是带兵把宅子一围,就能稳做家主的。殿下不曾有功于莫氏,更未施恩于诸臣,何以自托为主?”

他说完,就自顾自抿了一口酒,挑挑拣拣夹了一筷子菜吃。这话里带着教训的意味,说得十分不客气,可容钰却没有动怒。年轻的篡权者依旧平静,微一点头:“这样的话,我在江城听过太多了。不曾有功,当然也可以掌权,万爷爷,你低估了我的决心。”

“我母亲,曾是莫氏的执政人。我父亲,是莫氏政权的保障者。莫氏素以母系传承,无须我证明自己继承的法理。尔等封臣,也只有效忠的义务,不必对主家的承继负责任。谁坐在这里,谁就是主家。坐不坐得稳,是我的事情。”

众人一时都沉默了。莫氏军政两分,他们这些经营产业的,属于政务,确实不用管主家是哪个。统领将军才负责维护少主的统治,可军队里层层效忠,最顶上莫氏的紫勋大将军,正是翎王的母亲明坤宫。虽然只挂个名早没了实权,统领们也没道理去打上级。何况紫勋军阶代代相传,明坤宫若是再往下传,翎王就是莫氏军团名义上的领袖,他总不能自己打自己。

这就是翎王一直强调的“继承法理”,严格来讲当初是少子莫庆余篡夺了长女莫庆盈的权力,现在翎王来申张,大家也无话可说。万古良抬头,见莫氏的统领将军莫烈和大掌事莫子建面无表情分坐两边,便知道这两位一定也是因着这一层,才不得不为翎王背书。

他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莫烈,又看了看莫子建,试图从两位家族勋老的表情上分析出一点暗示。可两位却连眼神都不给一个,一个板着脸看地面,一个一杯杯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