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潦倒者的情书 打字机 20823 字 2022-10-13

蔚蓝海岸(下)

似乎每座临海的城市都会有一片“蔚蓝海岸”,燕城的蔚蓝海岸距离他们不算太远,坐观光巴士环城一周,最后一站就是。好土气的名字,但是只听名字就知道是个很美的地方。燕城是北方的百年大港,大江于此处入海,每年的海上货物吞吐量都在全国位居领先。这样一片海域,在来之前,季玩暄从来没有想过它会有一处这么干净的浅海。少年坐在栈桥一侧的石墩上,盯着浅水滩上缓缓吞吐呼吸的海蜇已有半分钟了。沈放一个没注意,季玩暄突然弯下腰,以一种即将掉进海里的姿势把那无辜的海蜇捞了上来。“逗逗!”他吓了一跳,紧张比怒气延长时效更久,沈放后怕地拦住了他的肩膀。手中的海蜇一动不动,不知道活着没有,季玩暄也没仔细瞧便撇到了手边的小水桶里。他靠在沈放怀里,抬起头对男朋友讨好地笑了笑:“对不起,我就是想吃凉拌海蜇丝了。”沈放面无表情地拍了下他的额头。季凝在海边堆沙堡呢,季玩暄本来和她一起,但是中途突发奇想说是要给这沙雕加点活气,又去找人搭讪借来了个钓螃蟹的小鱼钩,兴冲冲便跑栈桥上玩去了。医生是让季凝出来疗养的,但他们母子俩确实是出来游玩的。桶里已经装了三只小螃蟹并一只海蜇,季玩暄玩够了,站起来拉着沈放的手往沙滩上走。季凝刚刚搭好四方的围墙,城堡初具规模,她正准备捏一捏里面的部分,季玩暄却走过来直接将自己抓来的活物倒进了沙雕之中。傻儿子只会帮倒忙,她倒也不骂人,盘腿放下手中的玩具沙铲往“城中”看了看,新奇道:“你还真钓上来了啊?”这片海岸与燕城其他景点相比并不知名,沙滩上的游客很少,季玩暄过来之前已经把鱼钩还给了主人,人家的反应和季凝恰好相反,十分稀奇地问他怎么半天才只钓上来三只,一锅烩都不够的。季玩暄指着这三只飞快横行却因为城门封闭不得出路的小螃蟹,颇为认真地介绍:“眼色偏青的这只,季二疑,红的大一点的,季二疑她儿,红的小一点的,季二疑她儿媳。”什么乱七八糟的。季凝失笑地拧住他的耳朵:“我是没把害臊的基因遗传给你吗?”余光落到季二疑她儿媳身上,沈放似乎也不怎么难为情,唯一不大赞同的或许只是代表他与季玩暄的两只螃蟹反了。季玩暄不知道他这暗地里比大小的心思,又玩了一会儿刚才买来的各种沙子模具,心里也在琢磨自己的小九九。这蔚蓝海岸漂亮是漂亮,但售卖的纪念品却没什么特别的,全是那些千篇一律的海螺贝壳项链,拿这个当他俩的情侣信物实在有些寒碜。还好还有个忠实的c粉张列宁——小眼镜送给他们的那对红绳两人今天不约而同地绑在了腕子上,季凝瞧见后托着下巴笑了好一会儿。要不他们把这些玩具分了吧,小桶和铲子让季凝拿回去种花,模具对半,鱼和兔子给沈放,螃蟹和猫归自己。话说回来,一个海边的玩具套装为什么会出现猫和兔子呢……“逗逗!”季玩暄被他妈这突然一喊吓了一跳,也扯着嗓子“啊”了一声。季凝似是终于嫌烦了,推了推他:“你俩去海边玩水吧,别打扰我筑建王国。”惹不起。季玩暄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连到大腿上的沙子,主动牵着沈放走到细软的沙滩与海水交界处。脱了鞋,脚趾瞬间被微凉的海水打湿。他们今天来没打算游泳,都穿的普通夏装,季玩暄还套了一条很显腿型的牛仔长裤,非常珍惜自己,很不想把衣服弄湿,所以玩得十分拘谨。他好像是第一次见水的小朋友,浪一打上来,季玩暄就紧张地后退两步,心有余悸地躲在沈放身后。可这一次他的避风港却突然不愿意好好工作了。沈放仗着自己穿的宽松短裤,将季玩暄蜷曲的五指掰开握紧,拉着他,好坏好坏地向澄澈见底的海水走了几步。浪花争先恐后地自海上而来,彻底打湿了季玩暄的裤脚。他没忍住笑了出来,破罐破摔向前一脚踹了出去,没能带起沙子,但是浪花却褪去了,好像是被这小混蛋吓住了一样。季玩暄忍不住有一点得意,回过头想向沈放炫耀,但他却看见他的放哥牵着他站在一步开外,眼底是还未来得及掩藏的温柔。忽然感觉自己有点幼稚。季玩暄难为情地笑了笑,回过头看向季凝的方向,发现她已经搁下铲子放弃了开疆拓土,正坐在大遮阳伞下欣赏海天一色。他看到海的时候会想起一桌海鲜,季凝在想什么呢?她那些从来不曾言说的过去里,是否也有过这样一片蔚蓝的海岸。季玩暄抬起手臂在脑后枕了一枕,淡淡笑道:“放哥,我们去写明信片吧。”他以前总觉得这个举动太过少女情怀,很不好意思做,但在眼下这个瞬间,他却突然很想给未来的自己写一封信。沈放捏了捏他的手指,从来都是说“好”。海边的小屋里除了玩具沙具还有各种精致的明信片,季玩暄在钻进去挑选之前对着季凝的方向大幅度地摆了摆手,非惹得当妈的感觉丢人举起铲子威胁他赶紧转身不可。然而这位儿子却像是被骂成瘾,眼尾的弧度更深了些,背着手便轻快地跳上了台阶。虽说季玩暄现在是只坚强的小鸡了,但小的时候,他完全就只是一只小弱鸡。当年在少年宫学大提琴,小小季一定要妈妈从头陪到尾才行。教室里不能留家长,季凝只能站在门外等着,但凡季玩暄一个回头没有在那扇后门的小窗上看见女人海藻般的长发,他就会立刻惶然地瘪下嘴,眼泪要掉不掉,手下也拉成了锯木的动静。这点坏毛病花了整整一年才渐渐转轻,如今却又好像再度复苏,加倍卷土重来。患得患失大约就是如此的感受吧。食指划过一排排琳琅满目的明信片,季玩暄嘴边的笑容不改,眼底却多了片刻恍惚。“喜欢这个吗?”沈放拿着一盒手绘的小清新明信片递到了他的眼前。季玩暄抬起眼皮,明澄眼珠又是亮晶晶的笑意如旧。“好啊。”小屋里没有多余的桌椅,他们只能趴在窗台上写字,不过窗户正对季凝的方向,季玩暄感到十分满意。他每写五个字便抬眼检查一遍季凝有没有好好坐着,固执认真活像盯小孩做作业的家长——只不过动笔的是他。三心二意的工夫,沈放已经写完了自己那张。季玩暄轻咳一声终于专心了些,但嘴上还是没忍住天马行空来掩饰自己的磨磨蹭蹭。“其实每年我过生日,都会给第二年的自己留一封信。”这行为听起来可比现在做的事情更肉麻些,沈放落下笔替他看向窗外,善意地没有笑出声来。但季玩暄很会为自己找补:“信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百块钱,不过往往留不到第二年九月底,提前就会被我拆封花掉。”沈放终于有些好奇:“你买了什么?”这个问题似是触及到季玩暄心中极其柔软的地方,他用没有握笔的左手托住下巴,在写下明信片上最后一个句号时,心中尘封多年的窗忽然自内打开了一道忐忑的小缝。“买花。”他说。买什么花呢,沈放没来得及问。他像是看到了什么,猝然站直,甚至晃了一晃。“……逗逗。”手中的笔无声地掉到地上,季玩暄抬起头,模糊的视野里是季凝毫无预兆倒下的身影。他从窗台上翻了出去。跑出去的时候栽了一个很狼狈的跟头,松软的沙滩上埋着不起眼的贝类,轻而易举便划破了他的掌心。季玩暄从很小的时候就注意到,每一年的五月中旬是个很特别的日子。季凝会在那一天为自己买上一束精致小巧的棉花,一个人盯着看到很晚。有一年的五月十四号,在季凝出去之前,门铃响了。门外是一个送花的小哥,手里捧着一束她最熟悉的棉花,绿叶衬底,里面还有一只小巧可爱的兔子娃娃。卡片上没有字,送花的人说它来自远方。季玩暄还记得那个夏天的傍晚,季凝握笔签收的手都是抖的。他不知道这束花的寓意是什么,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以后的每个夏天,他都会提前去花店预订一束棉花,季凝也习惯了在家里等一等门铃,再也没有为自己添过买花的出项。再后来,那个送花的小哥在他家巷口开了一家花店,每个月的月初、月中、月末,他都会为季凝送上一束自己精心挑选的当季鲜花。季玩暄原本以为,这一切故事都会有个好的后续。只是,今年的一百块钱还没有塞进信封,季凝怎么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叫不醒的睡美人呢。少年的半张脸都蒙在了妈妈的肩膀上,表情迷茫像是看到了一道棘手的新题型。他痴痴地望着尽头的天际线,很久都没有眨一次眼。远处的船只鸣起了空远的汽笛声。他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彻底宣告终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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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凝:我还没领便当,但前面派的鱼香肉丝味道真的很诱人

轻如鸿毛(上)

夜凉如水,秋月寂静得像画中凝固的景象,月光洒在窗台上,轻而易举便被病房内暖黄的夜灯笼罩。靠窗的床上躺着一个美人,床边却坐了一尊雕像。很久很久,那雕像的喉咙才轻轻动了一下,只是仍旧是一言不发。季玩暄盯着手里的梳子,从日色西沉到月上中天,已经很久了。他的脑子里像在一遍遍重播录像,反复播放着白日里医生除颤结束后自己鞠躬感谢的画面,他冷静地告诉赶过来的季元没事的画面,还有他和沈放说自己只想一个人呆着的画面。但是医生、季元和沈放听到他的话分别都是什么表情,他已经记不清了。脑中的画面是第三人称,季玩暄近乎冷漠地旁观着自己这一日的所有反应,最后恍然大悟:啊,他果然从骨子里就是个混蛋。人类痛到极致都会像他这样吗。严丝合缝得像个程序写就的机器人,丁点儿差错也寻不出来,只不过是没有人味儿了而已。沈放走之前,蹲在季玩暄的面前,很认真地握住了他的手。他说:“明信片还在,老板帮我们收好了,你生日的那天,他会寄过来。”季玩暄颤了颤眼皮,没有说话。姥爷身边离不开人,季元走的时候,也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什么都没说。季玩暄坐在椅子上,依旧发呆。再后来,豁了门牙豁大牙的芬达爬下床来,在他的手里塞了一把梳子。那是季凝床头柜里的木梳。他从来没有拉开过妈妈的抽屉,一直不知道里面还铺了一张帕子,上面躺着这些时日化疗之后她掉过的每一缕长发。昨天出院之前她还说,我们从海边回来去剪个清爽的短发吧,换个发型。他就像个傻子,弯着眼睛说那您这一大把头发可以卖个动人的好价钱呢。屋子里很安静,唯只剩下屋内屋外的暗色灯光。季玩暄深深地弯下腰,将脸埋进膝盖窝,难以忍受地含住了嗓子眼里的大段哭腔。一只手搭上了少年脊骨突出如花的后背。是很无力、很柔软的手。季玩暄浑身一颤,感觉是梦,哆嗦着抬起头时才想起自己的眼睛大约还是红的,无措地想要垂下目光却被那只手先一步捏住了指头。“娇气包。”季凝歪在床上看着他,茶色的瞳孔映着暖灯,嘴角的梨涡很甜很甜。不知不觉,芬达也从床上爬了起来。其实小朋友根本没有睡着,他一直在偷偷眯着眼睛观察似乎不慎走失了魂魄的凉茶哥哥。哥哥的眼睛很红,像是生了病。阿姨坐起来,用指腹轻轻揉了揉他泛红的眼尾,很温柔地问:“你们要不要听睡前故事?”哥哥摇了摇头,轻声建议:“我们剪个短发吧。”阿姨似乎愣了一下,但嘴角一弯便笑了出来,她说:“好啊。”芬达不太清楚,他是怎么就被抱到了椅子上坐好,身上围着哥哥的冲锋衣外套,呆呆愣愣地等着阿姨站在自己身后动刀子的。地上铺了许多报纸,季玩暄紧抱双腿坐在芬达对面,下巴搭在膝盖上,正痴望向墙边举着电推子专心研究用法的季凝。“要是护士这会儿来查夜,我的脸就丢光了。”她好像为此感到忧郁,但只要抬眼看见季玩暄毫无杂质的干净眼神,就会对他无可奈何地笑上一笑。“我的脸丢光无所谓,如果把你们的头发剃丑了,可不要嫌弃丢人啊。”季玩暄嘴埋在臂间摇了摇头,芬达很给面儿地小声接话:“我剃光头,我不怕!”季凝抿着嘴笑出声来,抬手摸了摸小朋友已经秃得差不多的小脑袋:“那我来了啊,宝贝儿。”这机器是她早就在网上偷偷买好的,高级静音版,原本想留给自己悄悄用,没想到最后却是第一个拿小孩开刀。孩子青黑的发茬在机器隐忍的嗡嗡声中依依不舍地落上了他的鼻尖与眉梢,小汽水在夜里变成了小沙弥,只笑起来时豁口的牙洞还打着童真的补丁。门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护士的脚步声。季凝立刻关闭机器,紧张地瞪大了眼睛。天地良心,自毕业后不再担心突然被老师叫到回答问题起,她便再也没有这样心跳加速过。季玩暄撑着半边脸歪头看她,眼底终于渐渐浮起了一层薄薄的笑意。季凝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低声指挥着芬达从椅子上跳下来,把凉茶哥哥拉过来坐好,再将自己脖子上系的衣服也塞给他。女人扶上他肩膀的时候,季玩暄甚至有些恍惚。如果她能一直站在他身后就好了。季玩暄又想抱膝盖了。可季凝却好似一眼便认出他的打算,手伸到前面警告地捏住少年软绵绵的脸颊,揉面团一样扯了几个鬼脸,逗得对面的光头小朋友捂着肚子咯咯打滚,差一点就把护士姐姐招过来。季玩暄的头发半长不短,在风中可以飞扬,安静下来也很俊逸,是他一直以来精心保持的发型。季凝小声问道:“真的剪啦?”季玩暄“嗯”了一声,平静地宣布:“男人一生必须剃一次光头。”季凝笑了出来,剪刀从头顶划过,一簇柔软的发尾掉到了黑白交错的冲锋衣上,轻易便消匿了踪迹。“要不要照镜子?”季玩暄抬头看她,嘴角抿出一个很好看的笑来:“帅吗?”季凝捏了捏他的鼻子:“太帅了。”季玩暄点点头站了起来,接过她手中的机器,看着芬达把一脸茫然的季凝拉到椅子上坐好。“我也要剪啊?”她还想再挣扎一下。“我可以明天去医院外面剪头发,还能做个新造型呢。你觉得羽毛接发如何?”季玩暄说:“不如何,我觉得芬达现在就很好看。”芬达傻笑:“谢谢哥哥。”“……”季凝叹了口气,屈服了,“那我要好多好多的假发。”季玩暄答应了:“我们明天挑一整天,购物车里的我都给你买。”明天,明天不是上学吗?季凝没来得及问出口,季玩暄已经开始给她扎麻花辫了。浑小子是真的心狠手辣,扎一个大辫子,一剪子下去,出门就能卖五十块钱。芬达又好奇了:“阿姨,哥哥在干嘛?”季凝强颜欢笑:“补贴家用。”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一剪之后,春梦了无痕。季玩暄在机器开启的低鸣声中碰了碰季凝蓬松的碎发,动作很轻,像是触到了一池被月光搅乱的碧水。一夜过去,病房里多了三颗皮蛋。除了那一根柔顺的麻花辫被藏了起来,所有的犯罪证据都被季玩暄提前收拾了个干干净净。医生护士迷茫的沉默之外,季玩暄正在低头帮妈妈搜索假发款式。学校此刻大概正在升国旗开晨会,而他今早干脆利落地请了一周的病假。他也知道自己待在医院似乎没多大意义,但从季凝住院以来他就一直没怎么好好陪过她——他只是想在妈妈身边多待一待,不算过分吧。给沈放编辑的消息在草稿箱里躺了一夜,终于还是在清晨发送成功。这一周我想在医院守着,你要好好上学,放哥,等我回来。放哥说,好,我等你。医院里有个叶于闻,学校外有个徐良寅,前有狼后有豺,处处都是恶心人的埋伏,但好在后者出现的概率似乎并不算大。季玩暄把沈放的放学路托付给了张列宁,小眼镜则向他再三保证绝不辱使命。也只能这样了。季玩暄想。其实他根本没有能力保护任何人。他的心灰意冷来得相当平静,在这一晨夜庞大的纷乱思绪中,他甚至面不改色地在一边挑选了十几款女式假发。除了小芬达被彻底剃了个青瓢,他和季凝其实谁也没对对方下狠手。寸头而已,季玩暄靠在墙上轻轻动了动脑袋,对这过于清爽的发型还有些许不太适应。他一个男生尚且如此,那季凝呢。季玩暄抬眼看了看和芬达互相做着鬼脸的美年达女士,感觉她好像很喜欢自己的新发型似的。傻女人。

轻如鸿毛(下)

“芬达。”房门被推开,小朋友循声望过去,眼睛一下亮了起来:“爸爸!”男人弯下腰抱住向他没头没脑跑过来的小儿子,高高向上举了举,芬达立刻开心地尖叫起来。这一周都是小朋友的奶奶来送饭,芬达爸爸许久没有出现过了。“爸爸,奶奶说你去取医药费了,你取到了吗?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家吧,我很好呢!”男人揉了揉儿子光溜溜的小脑袋,对房中另外两个人腼腆地笑了笑:“取到了,我刚刚给你交了住院费,我们再住一段时间吧,好不好?”芬达有些为难:“期中考试之前能回去吗?我怕我考试不及格。”好简单的问题,但却难住了他无所不能的爸爸。季玩暄走近一步,捏了捏芬达抓完糖还没洗过的小爪子:“怕什么,我的作业都给你做,你肯定考得很好。”他十几年来见过最好哄的傻孩子便立刻开心地搂住了爸爸的脖子。不知道被爸爸抱是什么感觉。季玩暄只很小的时候被杨又庭抱过几次,自从发现站在旁边的杨霖煊并不喜欢,他就再也没有向大人讨过拥抱了。季元更不必说,这个冷酷的男人连自己儿子都懒得抱,他们兄弟两个倒是经常被这人扛到肩上随时准备挨揍。真是个坏男人啊。芬达被爸爸抱出去晒太阳了,季玩暄从路拆送来的果篮里捏了只苹果,握着水果刀安安静静地坐到了女人的床边。用药后的季凝一向爱装深沉,今日倒是难得精神不错,还能坐在病床上逗儿子玩。“哎,帅哥,你知道你为什么姓季吗?”这问题可真新鲜。季玩暄一边削苹果,一边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应声:“不就是您怕季姥爷不认我这个野外孙吗?”季凝瞪了他一眼:“孽子!”苹果皮断了一半,被季玩暄当大大卷一样往嘴里塞。他削了一小块果肉递到季凝嘴边,嬉皮笑脸地讨好:“好甜的,妈妈吃。”季玩暄从小就虚心认错,坚决不改。现在长大了,连认错都没有,只剩下虚心了。不过季凝确实很吃这一套。她最近有点味觉失灵,时常尝不出来味道,将吃苹果说成味同嚼蜡有点过分,但也就是换成嚼另一块脆一些、水分也多一些的蜡罢了。可她此刻却在心里认同了季玩暄的说法。是甜的。“你刚才说错了喔。”季玩暄侧过头,半边眉毛微微扬起,没明白过来季凝在说哪一句。女人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额头。秋日的午后阳光暄软,季凝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病房里忽然笑了出来,那双被儿子继承了七成的明眸弯弯,像极了一对被映在清潭中的精巧月牙。她眼底的小得意没有藏好,像是每一次成功忽悠儿子以后不小心露出来的马脚。但她也知道,其实每一次都是季玩暄让着她的。“你姓季,是因为你爸爸也姓季。”不过这一次真的是她赢咯。手中的苹果无知无觉地滚落到地上。季玩暄怔怔地望着季凝澄软的笑眼,极慢地扯了扯嘴角。可是他不知道,两行清泪也瞬间从他的眼眶里滚落下来,争先恐后地盈在少年的下颌。似乎想要追随那颗不幸的苹果坠落地面,但却又迟迟抓着他的肌肤不愿离开。马上就要十八岁的大男孩,习惯了吊儿郎当,无时无刻不是神情自若,但此刻却又哭又笑,十足的狼狈。季凝没有笑话他,也没有出声安慰。女人依旧是笑眯眯的,但手却不由自主地伸出去,充满眷恋地抚了抚季玩暄贴着青皮的寸头。 “我给你讲讲你爸爸的事吧。”“不听。”季玩暄用力地摇了摇头,眼泪被无可奈何地甩落下来验证万有引力。“出院了再讲给我。”真让人为难。季凝捏了捏他的耳朵,勉为其难地同意了。杨又庭出现在周四的下午,背后还跟了一个杨霖煊。季玩暄出门打水,路过楼梯间的时候刚巧看见这一对父子从电梯走出来,他还以为自己眼花,站住等了一等。杨又庭表情很复杂,杨霖煊表情更复杂。季凝住院的事他们家没用心隐瞒,也没特意宣传,但凡杨又庭忙过手头的案子想起要来看看他们,就会发现自己的后知后觉。他看起来很难过,可能是因为季凝的病,也可能是想起了多年前那次差点来不及的煤气中毒。虽然在法庭上所向披靡,但关于亲人与朋友,杨又庭似乎总是感觉无能为力,可并不是他的错。季玩暄对他笑了笑,温和得一如最寻常的呼唤。“叔,你来啦。”大人们不知道在房间里聊些什么,少年们趴在这一层的公共露台上,眯着眼睛共看夕阳。他们很少有这样安宁呆在一起的时刻。季玩暄和杨霖煊,听名字很像是一对表兄弟。如果他那倒霉爸爸也在的话,他们原本确实应该会是一对关系很好的兄弟。关于自己亲爸的事,季玩暄知道的很少,只大约了解杨又庭结婚前和他们夫妻俩都是很好的朋友,好到提前就约定了未来孩子的名字要有一个字相像。季玩暄出生以前,杨又庭便已经挑好了“瑄”字,取的是君子温润如玉的意思。但是后来的杨太太却很不喜欢,她觉得这两个“宣”字相似度高得眼睛疼,硬要换成其他字才好。只是一向顺着她的杨又庭在这件事上却十分固执,夫妻两个为了个名字冷暴力了不知多少回合,最后还是各自退后一步,妥协成了一个“煊”字。也许名字真的和命途是挂钩的吧。比起季玩暄,杨霖煊的童年确实要更水火不容一些。“你怎么来了?”季玩暄眼皮半垂,感觉有点困。杨霖煊的声调有些飘:“我不应该来吗。”这说的又是哪门子的话。不过也不是第一次被曲解了,季玩暄很熟练地对小男生笑了笑:“我不是这个意思。”他一点没放在心上,可这次杨霖煊却既没有冷笑,也没有从鼻子里哼出怪里怪气的动静。他看着季玩暄,眼神有些哀伤。“对不起。”“……”季玩暄眨了眨眼,懵住了。杨霖煊难受地低下头,最难启齿的话已经出口,其他的尽可顺势全部吐露。他说:“小叶……叶于闻把他做的事都告诉我了。对不起,季玩暄。”对不起。季玩暄看着橙红的晚霞,眼神有些迷离。他此刻最需要的似乎不是这句话,但是小弟弟能向自己说出这三个字,他还是感觉出了一丝慰藉的。杨霖煊抿了抿嘴唇,很主动地开口:“他和我们不在一个学校,旷课太多,又和校外的人关系过密,已经快被劝退了。”季玩暄不大清楚他想表达什么,只得温和地“嗯”了一声。“我会盯住他的,他要做什么事情,我会拦住,拦不住,就提前告诉你。”这次就说得很明显了。季玩暄回头对上男孩子低垂的目光,很惊讶,惊讶之后,又有一点点怜惜。他想了想,还是选择将心里话坦白出口:“叶于闻对你并不好。”杨霖煊不是交不到朋友,他那样骄傲的性子,没必要这样委屈自己。小王子终于抬起头,对他颇为苦涩地笑了笑:“他是我的小学同桌,很久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小疯子也有清朗天真的过去,叶于闻很幸运,有人愿意一直记着他的好。季玩暄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什么。他虽然讨厌叶于闻,倒也并不会厌屋及乌,杨霖煊对他的朋友怎么样,那是他自己的事,并不在季玩暄对杨霖煊的评判标准之内。唉,真绕嘴,还不如听杨太太的话,换个名字呢。很难得的,沉默在他们两个之间并不显得令人难受,甚至当杨又庭从病房里走出来寻找他俩时,季玩暄还意外地从小男生告别的眼神中捕捉到了一丝不舍。小孩子似乎天生就会对身边的兄长生出天真的孺慕之情,只不过属于杨霖煊的幼时依恋很小就被迫塞进了封闭的盒子里——但他最近似乎找到了钥匙。季玩暄有些想笑,但还是认真端出了兄长的派头:“回去吧,有事给我打电话,我的号码你知道的。”他这话说的其实有些敷衍,毕竟小王子回去情绪退潮以后骂自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主动联系他。但季玩暄没有想到,电话这么快就打了过来,而且就在第二天上午,第二节课刚下。很多时候,恐惧的出现往往并不起眼。很安静,你可以假装听不见它。电波声里,杨霖煊的嗓音几乎有些颤抖。“哥,有人、有人在教学楼顶,好像要跳楼。”但它会越来越响。“叶于闻和我说过,我当时没当真……他、他说他找到了附中的那个老师,说了一些话,那个人发了疯,也神神叨叨的,说是要让他爱的人记住他,牢牢地印在心里,这辈子永远也忘不掉。而唯一的方法就是,就是……”死在沈放面前。非常响。季玩暄从来没有见过教学楼下挤满这么多的人群。光怪陆离踮脚拥挤的人头攒动,塞满耳朵的无数窃窃私语,暗地里兴奋的起哄,老师们疏散学生的怒喝,还有顶楼的那个人,一遍遍叫喊的“沈放”。他推着人群一刻不停地向前走,内心空荡荡,只听得见风的回声。“小季哥!小季哥!”有人奋力冲到了他的面前,镜架歪了也没顾上扶,平光镜后是别人从来没有在他脸上见过的惊慌失措。“我哥、放哥在那边!你快去看看他吧!我怎么也拉不走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出现一次急转直下的感觉。厄运接踵而至,砸得人几乎来不及看清这一次落到头上的又是什么。穿越人潮看见沈放的那一刻,季玩暄甚至觉出了一丝平和。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这平和来自何处,直到后来无数个睡不着的夜里,心中一遍遍涌起相似的感觉,他才在某一瞬恍然明白,这大约是因为认命。“放哥。”季玩暄走到他的身后,拉住了沈放僵硬的手臂。眼下这一刻,也就只有他才能把这尊雕塑轻轻拨动一下。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一阵惊叫。季玩暄按着沈放的脑袋,无比温柔地将他揣进了自己的怀中。在那短暂的几秒下落里,他的脑中甚至十分平静地跃出了一个形象的比喻。也许他的人生也就是这样了,从此将再无缓冲地下落,在坠到谷底的时候,干脆利落地摔成一个红白稀烂的肮脏皮囊。唯一值得宽慰的,是徐良寅的“爱情”最终死在了自己眼前,这混蛋没得逞。季玩暄笑了笑,摸着沈放软软的头发,很轻地安慰他:“没事了,放哥,别怕。”

山丘(上)

沈放很久没来上学了。本来只是请一两天的假,可接下来的整整半个月他都没有在学校出现过——当然也没有转学——他似乎只是呆在家里,不知道做些什么。自己发过去的大段小段信息皆如石沉大海,哪怕是一个句号的回复都没有收到过。张列宁犹豫了很久才鼓起勇气来高三楼找季玩暄,但却被告知他刚刚才去了老师办公室。小眼镜不由得紧张起来:“小季哥怎么了吗?”没怎么。宁则阳摇摇头,情绪低落地扯了扯校服拉链。就是因为他没怎么,甚至说正常得有些过分,大家现在才都不敢和他说话了。谁都瞧得出来,他心里藏着很深的空茫,只是不足为外人道耳。张宜丰的桌子上,躺着一张心愿志愿单。表格在开学的时候便发到了大家手里,希望诸位在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写下自己最心仪的目标院校并为之努力。高三年级前二十中一多半人写的都是清北,只有季玩暄写的是燕大。从开学到现在,张宜丰按着这张纸上的内容与班里的同学陆续进行了谈话,今天终于轮到季玩暄,他却突然不太知道应该和他们班的第一名说些什么了。这孩子耳根子硬,一向最有主见,他真的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迫得了。张宜丰最终只是把自主招生的推荐信递给了他。“回去好好想想吧,考试在明年,对你来说并不算难。”难的只是他想不想跨出这一步而已。季玩暄点了点头,很谦敬地向张宜丰鞠了一躬:“谢谢老师。”对于自己碰见的都是这样的好老师,他打心眼里是很感激的,只不过自己似乎注定只能让他们失望了。季玩暄将推荐信妥帖塞进口袋里,走出办公室,摸了摸兜里的水果糖。他的糖盒空了,沈放后来给他补了一次,但现在又快空了,只剩下十几颗亮色包装的水果糖,季玩暄很不舍得吃。就好像他只能靠这一点甜来望梅止渴似的。不戴眼镜的话,其实很难看清正对面的教室,但就算看得清,他最想见的人也并没有坐在里面。可放学之后,季玩暄还是鬼使神差地绕过长廊,慢悠悠地踱步到了新高二的班级门口。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看看。人总是会有这样的念头的吧。似是想起了春天消防演练时的那次出逃,季玩暄轻扯嘴角,自嘲地笑了笑。“干嘛非绕那么大圈子啊,直接下去不就行了,我饿着呢,迫切地想要回家。”两个陌生的面孔擦着季玩暄的肩膀向他来时的方向走去,落下一串絮语。“下面那血是洗干净了,但你心里不膈应吗?要我说,有些人天生就是祸害,也别再转来转去的扩大影响范围了,老老实实家里蹲吧。”季玩暄回过头,很干脆地扯住了那个嘴快嘚啵的小男生的书包带,将他拎到自己面前,一拳砸了上去。彭主任一向建议男生们统一理寸头,因为他觉得这个发型最简单,最能体现中学生的质朴气质,直到后来他看见了某人的寸头造型,便很沉默地把原话收了回去。季玩暄有一副很惹眼的五官,只是从前先是被柔软的碎发磨平了一层凌厉,他又爱笑,旁人便总会被少年身上的温和气质吸引,自然而然地忽视了他脸上张扬的线条。如今短到只有几毫米的青茬将他眼底的冷色暴露无遗,面无表情的时候,特别是蹲到被他一拳掀翻在地的男生面前,捏着对方的下巴平淡地让他再说一遍刚才的话时。他甚至变得特别令人畏惧。季玩暄的过往已成过往,但校园里还是偶尔传着他初中时的事迹。只不过他与当年似乎完全变了一个人,传得久了,大家也觉得这大概只是传说而已。但在这一刻,被拽着半躺在地上的男生却突然哆嗦着明白了黑巷里那些小混混的绝望。他只不过大了自己一岁而已,怎么就能这样呢。仿佛被按了定格键的走廊里,有一只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好了,季玩,回去了。”季玩暄抖了一抖,捏紧的指尖骤然松开,可是回过头才发现,拉他的人,竟然是靳然。这个人和他的名字一样,总爱在季玩暄意想不到的地方推他摔上一跤,又在另一个无比意外的时刻,伸手拉他一把。只是已经没有必要了。季玩暄推开了靳然没敢下力气的掌心,越过男生复杂的眼神,看向了他身后沉默不语的男人。“主任。”他好像很久没来过彭主任办公室了。之前几次都是背了各种各样的黑锅进来的,这次却是他自己闯了祸。心情还蛮……复杂的。一冲动就吓唬人是很久以前才会做的事,他最近的确有些退步了。彭建华问他:“你知不知道等下要去哪?”季玩暄点了点头:“校长办公室。”先前沈放和靳然起冲突,在双方班主任的默许下第一时间就被彭主任压到了自己办公室里,但这一次,那位被他抽了一巴掌的小朋友的班主任却是大名鼎鼎的绣春刀陈老师。她从班里冲出来尖叫了一声后,便直接拉着她们班可怜的小受气包冲去找校长了。真没想到自己和她的缘分还没了尽啊。季玩暄有些唏嘘,彭建华瞪了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你还笑!你知不知道校园内寻衅斗殴是个什么处分?你是非要给自己弄个退学警告不可是不是!”“怎么会,”季玩暄低下头抬了抬脚尖,“我要真没学上了,我妈会很忧郁。”“……”行,他还知道怎么堵人。桌上的座机忽然响起了刺耳的铃声,彭建华撒气一般怒气冲冲地将话筒一把举到耳边。但只听了两句话,他那副要揍人的气势便完全卸了下来。“……好的,我们这就过来。”电话挂断了,彭建华放下话筒,沉默了两秒。季玩暄主动问道:“我们要去校长那了吗?”彭建华走在前面,很淡地“嗯”了一声。在他握住门把手即将拧动的那一刻,季玩暄抢先开了口:“主任,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自问自答得很平静。“是,我喜欢沈放。”等会儿在校长那,主任尽可以用实话为自己辩解,不必替他找那么多借口和理由。可主任好像不打算理他。彭建华按下了冰凉的金属外壳,丢下一句“赶紧滚出来”便率先走了出去。信中这一届的校长是位很佛的老教师,当年领导换届,他这一辈的老师留下的很少,资历高的更是只有老先生一个,说是慢慢熬上来撞了大运也不过分。而说佛,不是指他性子温吞,实在是因为老校长很容易人云亦云,但又非常明白自己性格里的弱项,所以一向推崇无为而治。他自己就跟在这办公室里只挂了个名似的,就等着下一任教导主任也熬资历熬上来接自己的班。这么一位平日里最大乐趣便是随时随地泡枸杞养生的老校长,很容易便能想象到他的办公室里此刻是何等景象。“那位季玩暄同学,仗着自己成绩好,三番五次无视校规校纪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校长,您可不能因为他是‘好学生’就再三姑息。毕竟好学生也不只是学习好,还得品德好才行。”还没走进办公室,女人尖利的刻薄便从门缝里传出来,彭建华深吸了一口气,皱着眉头往前一步,进门前又警告了季玩暄一遍:“你先在这里站着,等我叫再进来。”也没等他庇护的对象“哦”一声,主任便拍了拍衣襟,十分正色地走了进去。也挺奇妙的。那陈老师说的其实没错,季玩暄闯了这么多次祸,虽然检查写了不少,但其实一直都有彭主任为自己兜着。要是换个人,大概早就把他当烫手山芋往外丢了,哪会这样一次次一边骂着他,一边为他冲锋陷阵呢。季玩暄靠在墙边,眼神随意地落在前方。办公室里的对话悉数钻进他的耳朵,如果将自己剥离出来,当是情景剧听,还挺有几分意思。陈老师一直在拐弯抹角地骂他道德败坏,彭主任一边替他维护,一边又把话题拐回陈老师身上,近乎直白地询问她到底缘何对季玩暄生出了这样大的偏见,每次都揪着无辜小孩不愿放手。当然了,无辜小孩也包括她们班被完全无视意见拽到校长这来的那名同学。不幸被波及的小男生立刻张开嘴,支支吾吾想表达一下自己的看法。但估计他嗫嚅着是在承认自己的错误,很拖后腿,另一个女人立刻严厉地让他闭嘴。季玩暄听了听,明白过来陈老师大概是把小朋友的家长也叫来助阵了。真厉害。他想,自己上辈子大概真的是欠了这位女中豪杰不少。他正在心中感叹,走廊那头却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有些耳熟。季玩暄漫不经心地抬起头,看着来人,愣住了。他低估彭主任了。不仅陈老师把她们班家长叫来了,彭建华也把季元叫来了。季玩暄一瞬间站直了身子,但胳膊腿都不自在得很,不知道该放在哪里才算合适。季元从来没为他的事情来过学校,之前自己一向是无事季女士,有事聂子瑜。但现在两位家长都不在,果然,也只有季元了。季玩暄蓦地生出许多后悔的情绪,想上前一步,又被钉住了一样,只能小声问道:“小舅,你怎么来了,姥爷和我妈妈那……”季元按住了他的肩膀,顺便也按住了这一整日流窜在他四肢百骸的酸涩情绪。“我都听我家孩子说过了,这位同学,有娘生没爹养,长这么大果然没什么教养。”办公室里的那位母亲似是知道他站在门外似的,高高地扬起了声调。但还没等彭主任出声喝止,季元便抬手敲了敲本就敞开小缝的门扇,淡淡道:“他有人养。”男人的掌心随意地揉了揉外甥单薄的肩头,滑下来推开了办公室的大门,用他一贯懒散的语调掷地有声道:“各位好,我是季玩暄的舅舅,季元。”原来,有人站在自己面前的感觉就是这样啊。季玩暄头靠在冰凉的白墙上,有些恍惚,但又想笑。这感觉,有点好啊。门被季元进去的时候顺手带上了,办公室里又说了些什么他不大清楚,也不太想了解,只是在门外百无聊赖地数了2134个数后,季元从里面走了出来。这个坏男人在叫他外甥的时候通常都是连名带姓仨字全名,很偶尔的机会才能旁听到他和家里人提一句“逗逗”。——这是第一次。季玩暄站在校长办公室门口垂着头的时候,季元走出来,大手落在他新剪的寸头上,轻轻晃了晃。“走了,逗逗,我们回家。”无论他怎么浑,他总是有家,有家里人的。感谢老天,对他还有几分垂怜。季玩暄捡起脚边的书包背到肩上,跟上了他小舅的步伐,小声问道:“我明天能来上学吗?”季元跟傻子说话一样:“为什么不能?”季玩暄抿住嘴边没心没肺的笑容,安静了一会儿,在下楼梯的时候,又叫住了插着兜背影很高大的男人。“小舅,你不骂我吗?”他的确做了错事,放在小时候,也许还要被暴揍一顿的。季元回头看着他,狭长的眸子里是难得的温和。“不骂,这是你自己的人生。”“我的态度如此,你妈妈、你姥爷的态度,都是这样。”季玩暄笑了出来:“什么态度,护短吗?”季元小幅度地歪过头,随意地闭了闭眼睛:“大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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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最想当的是舅妈哈哈,明天爬墙去哄放哥

山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