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无隅酒后吐真言,一点都不避讳地答,伤口又没长我身上,有什么好怕的。
没想到安德列听完之后差点给气哭了,一米九的大汉子瞪着一双眼睛看着方无隅。那个时候安德烈明白了方无隅是没有济世情怀的人,他的冷静不因他要救一条性命回来,而是那条性命死与活,都与他关联不大。
安德烈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后悔地几乎想去撞墙。
方无隅也不知道他内心想得这么复杂,他转换话题,问安德烈为什么来中国。
安德烈出身于德国贵族家庭,从小学习多门语言,他说自己小时候就喜欢东方之美,读中国古诗,读到柳永的《望海潮》,便想去中国杭州看一看,又觉得“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十分波澜壮阔,对钱塘江心向往之。后来他环游世界,走过许多地方,也终于完成了心愿,在杭州的西湖旁赏景,去钱塘江观潮,最后走走停停,也不知怎么,便在南京落了脚。
方无隅大笑,这外国人古文修养比他还好,他都背不出的诗词,对方信手拈来。
安德烈看着他,说:“你的字写得很好看,我的中国字一直练不好。”他心血来潮,铺开一张纸,拿笔递给方无隅,“你给我写点字吧,我收藏着,以后可以欣赏。”
方无隅笑着坐到桌案后,转着笔说:“写什么呢?”
“都行。”
半晌,方无隅提笔而书:
把江山好处付公来,金陵帝王州。想今年燕子,依然认得,王谢风流。只用平时尊俎,弹压万貔貅。依旧钧天梦,玉殿东头。
看取黄金横带,是明年准拟,丞相封侯。有红梅新唱,香阵卷温柔。且华堂、通宵一醉,待从今、更数八千秋。公知否,邦人香火,夜半才收。
安德烈细读一遍,转身到窗前,撩开半角窗帘,看外面这千疮百孔、伤筋动骨的金陵帝王州。
第19章 帝王州
1938年2月,日军声称已经恢复了南京城的秩序,强令安全区所有难民还家。
十几天后,国际救济委员会以及安全区不复存在,陆陆续续的,无数人回到已经被炮火炸毁,或被抢掠一空的家中。5月,安全区全部关闭,最后一批难民被输送离开。
安德烈医生不允许地下室的任何一个人出去,有几个人想念家中亲人,想回去看望他们,无论何种理由,都被安德烈医生无情拒绝。这流淌着德国血液却装着中国魂的医生,就如神明,不仅接济着他们,更预知着外面正在发生的一切。
直到7月,安德烈才带回一个好消息,告诉他们,明天早上如果天气好的话,就可以回家了。地下室里的众人欢呼拥抱,热泪盈眶,唯独方无隅注意到安德烈语无伦次,脸色奇怪。
他问安德烈,安德列告诉方无隅,他今天去德国领事馆详细问明了南京城的情况,日军已经开始组织南京城的秩序,并给平民百姓发良民证。他再三确认日军已经完全停止暴行,对方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他才从领事馆出来。
方无隅注视着这德国人极为深邃的一双湛蓝眼睛,说:“这,不是好事么。”
安德烈抬起头,定定地将方无隅看在眼底。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人是除方无隅外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会把真相娓娓道出。可面前的人是方无隅,他突然便有了倾诉的愿望,他要自私地把这些听到的黑暗全都一股脑地倒给这年轻英俊的男子,让方无隅和他一起负担这让人无所适从的真相。
德国领事馆的工作人员把这段日子在南京城发生的许多事告诉了安德烈,安德烈家的权势让他有幸阅览了许多机密文件,他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那个让人头晕目眩的死亡数字,他傻乎乎地说不出话来,只问:“这是真的吗?”
“当然这些统计还不确切,不过,只少不多。”对方讳莫如深地说。
安德烈从文件里看到一个地名,扬子江。他茫然地走出领事馆,去了一趟扬子江。那时太阳已经下山,他踩着月色到江边,看到毕生难忘的场景。
说到这里,安德烈停下,方无隅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心绪一片波澜。
“要喝点酒吗?”几分钟后,方无隅只是这么问了一句。
究竟安德烈在扬子江旁看到了什么,他始终也没描述清楚。连古诗词都能背诵的德国人,语言能力却在此折戟,无法把亲眼所见仔细描绘。
但方无隅能够想象。
德国领事馆的文件上所写,是那些遇难者的尸体因为过多,焚烧困难,于是都被扔进了南京附近的河流里。这德国人看到的,想必便是与此相关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