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4章 第二百五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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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人目不转睛地望着贾珂,大步走了过来,转眼间便来到火把所能照到的地方。

火光照耀之下,只见这人约莫四五十岁年纪,个头奇高,肩宽腿长,身材十分瘦削,称得上骨瘦如柴,身披一件半旧的蓝布短袍,短袍在他身上松松垮垮,飘飘荡荡,便如晾在竹竿上一般。

他容颜瘦削,眼窝凹陷,脸上皱纹不少,显然饱经风霜,脸色蜡黄,满脸病容,似乎不久便会撒手人寰,而且脸上既没有胡子,也没有眉毛,甚至连睫毛都看不见,显然是生了一种奇怪的大病,但是目光如电,眼神如刀,威势慑人,竟让人想起了“英气勃勃”这四个字。

欧阳锋是西域人氏,高鼻深目,肤色雪白,毛发棕黄,面前这人虽然形容古怪,但能看出来,他是中原人氏,当然不会是欧阳锋了。

黄药师适才信誓旦旦地说洞里这人一定是欧阳锋,不会有错了,岂知竟是自己搞错了,不由得好生尴尬。随即转念,又想:“此人武功如此了得,在江湖上必有名气。我怎么从没听说,哪个高手没有眉毛?”

难得见到这样一个武功可与自己比肩的高手,黄药师尴尬归尴尬,心中倒也欢喜,又想这人是听到自己报上名号才出来的,理应由自己来打招呼。

黄药师正待上前招呼,那怪人忽然停下脚步,目不转睛地瞧着贾珂,脸上神情又是欢喜,又是怀念,问道:“孩子,你是贾珂吧。”

贾珂神色微变,上前两步,走到那怪人面前,微微仰头看着那怪人。

王怜花见贾珂还没问清来人的底细,就走到那怪人面前,和那怪人相距如此之近,若是那怪人心存歹意,突然发难,贾珂的武功与那怪人在伯仲之间,又失了先机,只怕会被那怪人伤到,不由心中一凛,正要上前两步,站到贾珂身边,忽听得贾珂道:“我是贾珂。你是燕南天伯伯吗?”

适才贾珂瞧见甬道上那两排脚印,一愣之下,便想起燕南天来,因为书里燕南天去找魏无牙,也曾在甬道上留下这样两排脚印。待得这人从黑暗中走出来,贾珂看清楚这人的容貌,心中的怀疑,立刻变为确信,因为书里的燕南天,二十年后终于醒了过来,就是这样一副憔悴古怪的模样。这时听到这人这么问自己,贾珂自然再无半点怀疑,连忙上前招呼。

燕南天这天下第一神剑的名号,就像江枫那天下第一美男子的名号一样有名。十八年前,一个不混江湖的人,也许没听说过黄药师、洪七公、王云梦、石观音这些绝顶高手,也没听说过少林、武当、丐帮、峨眉这些武林门派,但一听说过江枫和燕南天这两个名字。

这不仅是因为燕南天的剑法,已经到了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境界,还因为燕南天总是跟在江枫的身边,一次次将江枫从那些男色魔和女色魔的手中救出来。

就像如今贾珂和王怜花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无数话本里一样,江枫和燕南天的名字,当年也一样频繁出现在无数话本里,人们乐此不疲地给江枫和燕南天编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大街小巷,都流传着他们的故事。

江枫去世以后,谈论他的人一日比一日少,但是随着贾珂一日日长大,越来越多的人,说他长得和江枫几乎一模一样。世人关于江枫的记忆被贾珂唤醒,因此直到现在,世上还和十八年前一样,流传着各种各样和江枫与燕南天有关的故事。

这三人中,黄药师和王怜花虽知燕南天早就栽在了恶人谷众恶人的手上,成为了一个无知无觉的活死人,也猜到燕南天的形容一定十分憔悴,但是他们对燕南天的了解,都来自于江湖上流传的各种各样的传说。

因此明知燕南天受伤极重,还是下意识地认为,燕南天一定是个身材魁伟,目含精光,站在那里,便如高山耸立,一看就与常人不同,是个绝顶高手,哪里想到,他竟然是一个满脸病容,身材瘦削,仿佛风一吹就要飞了的病汉。

苏樱不知燕南天这些年来的遭遇,只知燕南天进了恶人谷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心中自然更加惊异。

那怪人喜笑颜开,抓住贾珂的肩膀,笑道:“很好,很好,很好……”心情激荡之下,一连说了十几个“很好”,才平静下来,说道:“好孩子,我就是燕南天。我从别人那里,听了你不少事情,二弟在九泉之下,听说了你的事情,心里一定也会欣慰的。”

贾珂对这辈子的亲生父母,江枫和花月奴,都没什么感情,对燕南天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人,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感情。但这时瞧见燕南天抓着他的肩膀,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眼光中充满了慈爱之色,正是上辈子的父母看他时的慈爱的情状,这辈子却从未有一个名义上的长辈,曾经这样看过他,不由心中一动。

贾珂这辈子什么都有了,爱情,亲情,友情,荣华富贵,功名利禄,唯一一点缺憾,就是运气不好,遇到的长辈,要么看他不顺眼,要么对他漠不关心,要么一心算计自己能从他身上得到多少好处,要么想要嫁给他,后来还恼羞成怒地想要杀了他。

贾珂上辈子死的时候还不到十四岁,对长辈的关怀不能说不渴望,这时与燕南天目光相触,他心头一酸,想起自己的父母,感情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惊喜交集地回握住燕南天的手臂,说道:“燕伯伯,我们这次来西域,就是来找你的。

我三年前和万大夫在原随云那里见过一面,当时我失忆了,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后来想起来了,却也找不到万大夫了。你终于醒过来了,真是万幸,我爹爹若能知道这件事,心中一定更加欣慰。你现在身子还好吗?”

燕南天摸了摸贾珂的脑袋,笑道:“你别看你燕伯伯一副病容,仿佛谁用一根手指,都可以把我推倒了,其实我的身子健壮得很。你放心吧。”

然后向贾珂身后看去,一眼就看见了黄药师,和黄药师见过礼,转过身去,喝道:“江琴,魏无牙,你们还不过来?”

众人一怔之下,向甬道尽头看去,不过一会儿,就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缓缓从黑暗中走了出来。

矮的那个是一个容貌丑陋无比,身形宛如小孩的侏儒。这侏儒脸上愁云惨淡,眼光中闪动着恐惧之色,坐在一辆很小巧的两轮车上,小车缓缓向众人驶来,在这忽明忽暗的甬道之中,看上去像是一个尖嘴窄腮,脸皮灰黑的老鼠公公。

高的那个却是一个容貌清秀,身形潇洒的中年男子,身上穿着得体的冬衣,在那丑陋无比的侏儒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儒雅英俊。只不过他虽然拼命想要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脸上的笑容,实在像是纸糊上去的。

贾珂从未见过魏无牙本人,不过他在那间密室里见过魏无牙的雕像,这时向那丑陋无比的侏儒瞧了一眼,便认出他是魏无牙来。然后向江琴瞧了一眼,着实吃了一惊,不禁脱口而出:“是你!你是江琴!”随即背上出了一阵冷汗,心中后怕不已:“我没死在他手上,真是我命大!”

燕南天见贾珂如此震惊,问道:“你认识他?”

贾珂点了点头,说道:“我在荣国府长大,遇到小鱼儿之前,一直以为自己是荣国府贾员外郎的亲生儿子。员外郎的夫人姓王,王夫人的兄长是京营节度使王大人,他就是王大人的远方表妹的丈夫江燕离。”说到这里,脸色突然有些难看:“当年皇上派我去西泥国迎亲,他也在迎亲队伍之中,我一直跟着荣国府这边,管他叫姨夫。”

燕南天是在一年前醒过来的,醒来以后,一直在昆仑山上休养,万春流知道他的心思,帮他打听了不少贾珂和小鱼儿的事情。只不过昆仑山和中原离得实在太远,贾珂和小鱼儿在中原做了十件有名的事,万春流也不一定能打听到一件。因此直到现在,燕南天还不知道,贾珂早就和小鱼儿见面了。

这时听到贾珂说“遇到小鱼儿之前”,燕南天不由惊喜交集,心想:“原来他们兄弟已经见过面了!”待得听到贾珂说他管江琴叫过姨夫,脸上也是一沉,转头看向江别鹤,怒道:“小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管你叫姨夫,江琴,你竟然也敢答应?”

江别鹤本来惴惴不安,拼命挤出笑容,都笑不出来,这时看到贾珂,不知为何,突然有了底气。

他淡淡一笑,说道:“我为什么不敢答应?无论我从前是什么人,我现在都是王大人的表妹的丈夫,我与她正经拜过天地。无论贾珂是谁的儿子,都没法改变一个事实,那就是他是顶着贾政的儿子的身份,在荣国府长大的。于情于理,贾珂都应该叫我一声姨夫。”

燕南天一时语塞,脸上怒意更甚。

他怎能容忍江枫的儿子,叫江琴这个害死江枫的罪魁祸首‘姨夫’?

江别鹤叹了口气,说道:“贾贤侄,你若是不喜欢我这么叫你,那我叫你贾大人也一样。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

贾珂微微一笑,问道:“嗯,为什么?”

江别鹤道:“我是奉皇上的密旨来的。皇上知道王怜花的母亲,与柴玉关关系暧昧,担心你这次来西域刺杀柴玉关,会因为王怜花生出变故,于是吩咐我们几人来昆仑山上寻找柴玉关。倘若你不忍对柴玉关下手,就由我们代你杀死柴玉关。”

意思是说:“我是皇上派来的密探,你若是现在就杀了我,与我同来的那几个密探,定会将这件事向皇上禀告,到时候你一定没有好果子吃。”

贾珂微微一笑,说道:“原来皇上派你来杀柴玉关啊。”随即脸一沉,厉声喝道:“那皇上知道你逼迫那些武林人士,人人砍我一刀,饮我的血,与你歃血为盟,共商谋反之事吗?江琴,皇上知道你已经投靠风灵霁了吗?”

江别鹤脸上露出震惊之色,说道:“贾贤侄,你何出此言?江某一介草民,全靠皇上青睐,才有了今日的地位。皇上待我不薄,我怎会参与谋反之事?这是要株连九族的,你怎能随便乱说!若是皇上信以为真,怪罪下来,到时候你以为荣国府能脱得了干系吗?你以为你贾珂能脱得了干系吗?”

他故意将“贾”这个字说得很重,意在提醒贾珂,虽然你是江枫的儿子,但你一天姓贾,你一天就是贾政的儿子。

贾珂含含糊糊地道:“嗯……”

江别鹤道:“至于你说我已经投靠了风灵霁,那更是无稽之谈!风灵霁这个名字,我都是头一回听说,何来投靠?”

随即长长地叹了口气,“唉,我承认我罪重孽大,对你父亲不起,但我也是被逼无奈。燕大侠只知道,当年是我向十二星相,出卖了你父亲的行踪,但是谁又知道,当年移花宫主抓住了我的妻子,逼迫我做出选择,是照她所说,找到十二星相,将江枫的行踪告诉他们,让他们去杀人劫财,还是眼睁睁地看着我的妻子死在我面前。

我和江枫一起长大,情同手足,我如何愿意出卖他?但是我的妻子……我的妻子当时怀有身孕,再过一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当时她痴痴地望着我,也不说话,眼光中流露出信任无比的神色来,我知道即使我选择了江枫,她也不会怨我,但我……我怎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深爱我的女人,就这样死在我面前?

我自私,我卑鄙,我为了妻子,为了尚未出生的孩子,出卖了江枫,但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来,我可曾做过对你不起的事情?要知道我和江枫年纪相当,他五岁的时候,我也五岁。他五岁的模样,直到现在,都还异常清晰地烙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咱俩第一次见面,你也是五岁,你和江枫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见到你第一面,就以为是江枫死而复生了,忍不住怀疑你是江枫的亲生儿子。若是我没有丝毫悔改之心,当年在西泥国的时候,我就可以杀了你。可是我没有,不是吗?

我已经害死了江枫,绝不会不敢再害一个小孩,我没有这么做,不是因为不敢,只是因为不想。若是当年移花宫主没有用我妻子的性命来逼迫我,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会出卖江枫的。”他说到一半,两行热泪就已流了下来,说到最后,已然泪流满面,神情悲痛无比。

当年燕南天在江枫和花月奴的尸身旁边,看到了十二星相中的几人的尸身,又见江枫的身上和附近的地上都有厮杀的痕迹,认定江枫是死在了十二星相的手上,去找十二星相中的金猿星等人报仇,才从金猿星口中得知,是江琴向十二星相透露的江枫的行踪。

燕南天一直认为,江琴是贪图三千两银子,才向十二星相出卖了江枫,所以对江琴恨之入骨。但若江琴是为了自己妻儿的性命,才出卖了江枫,他虽然还是不耻江琴的为人,却没法像从前那样对江琴切齿痛恨了。

江别鹤眼中都是泪水,眼前一片模糊,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偷偷向燕南天瞄了一眼,见燕南天脸上露出迟疑之色,不禁大为得意,心想:“燕南天,你武功天下无双,我永远都练不到你这么厉害,但那有怎样?你是名满天下的大侠,人人都敬你怕你,不还是被我这个你从前连看也懒得看一眼的小仆人,耍得团团转吗?哈哈,哈哈!燕南天,十八年前,你就应该明白了,你永远都配不上江枫!”

江别鹤又哭了两声,然后偷偷向贾珂瞄了一眼,就见贾珂从怀中取出一本小书,翻开看了看,然后撕下一页,王怜花端着那本小书,当作桌子,贾珂将那一页纸反过来放在小书上,用易容用的眉笔当作笔,洋洋洒洒地在纸上写字。

江别鹤看清楚贾珂在做什么,不由一愣,心想:“他这是在写什么东西?”他只盼贾珂写的是谅解书,作为江枫的儿子,原谅他对江枫做的事情了,但也知希望渺茫,思来想去,都想不出贾珂在写什么,心中更加好奇。

不过一会儿,贾珂拿起那页纸,递给江别鹤。

江别鹤接住那页纸,低下头,泪眼婆娑地瞧了一眼,模模糊糊地瞧见“休书”二字,不由一惊,连忙抬起手来,用衣袖擦了擦脸,凝目看去,这果然是一封休书,是贾珂代王子腾的表妹,休了他这个丈夫。

江别鹤脸上一阵青,一阵白,说道:“贾贤侄,贾大人,你不愿意我做你的表姨夫,这我可以理解,但你既非我妻子的父亲,也非我妻子的兄长,凭什么代我妻子写下这封休书?”

贾珂冷冷地道:“凭什么?凭你逼迫那些武林人士,人人砍我一刀,饮我的血,与你歃血为盟,共商谋反之事。凭你投靠风灵霁这个反贼,用极乐丸控制武林同道,朝廷官员,妄图把所有自己用得到的人,都变成离不开罂粟的瘾君子。还凭你在镇子上用‘降头术’害人,害得无数无辜百姓染上无药可救的尸毒,随时可能发展成瘟疫。

江琴,如今人证物证都在我手上,铁证如山,你还想狡辩,是把我当成傻瓜吗?是把皇上当成傻瓜吗?哼,我作为晚辈,按理说是不该插手表姨妈的婚事,但是工有次第,事有缓急,如今也顾不上这许多了。你犯下这等滔天大罪,我相信王大人若是在这里,一定也会写下这封休书的。”

然后看向燕南天,说道:“燕伯伯,你别听江琴在这里胡说八道。当年他在西泥国没有对我下手,不是他不想对我下手,而是他没有找到下手的机会,我和他还没到西泥国就分开了,再次见面,已经是好几年以后的事情了。

那时我在京城,天子脚下,他若是对我下手,自己也逃不掉,所以他还是没有下手的机会。前些时候,他终于找到机会,对我下手了,就把我们抓了起来,然后在我身上捅了……”

贾珂一时想不起来,那天晚上,假贾珂到底挨了多少刀,正待说个大概的数字,忽听得王怜花在身后道:“七十三刀。”

贾珂回头向王怜花一笑,然后转过头来,说道:“在我身上捅了七十三刀。”

适才燕南天听贾珂说江别鹤逼迫武林人士这么做,只道江别鹤将自己的意图说了出来,那些武林人士并没有这么做,哪里想到,这七十三刀,竟然真的捅了下去,不由大惊失色,问道:“那你……你怎么样了?”

贾珂一笑,说道:“江别鹤动手那天,正好是怜花的生日,我跟他出去过生日了,所以江别鹤抓的贾珂和王怜花,其实是别人假扮的。后来我们一路沿着线索,找到他们,我就把江别鹤的手下,和那个假扮我的贾珂,调换了一下。那天晚上,确实有人挨了七十三刀,但那人是江别鹤的手下,而不是我。”

燕南天向贾珂身后瞧了一眼,心中十分庆幸,拍了拍贾珂的肩头,笑道:“这是老天爷有眼。”随即转头看向江别鹤,怒道:“江琴,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江别鹤听到贾珂说他手上有人证物证,心想贾珂口中的人证,指的应该就是儿子江玉郎,不知物证指的是什么?

柴玉关和王云梦如今都在那座山洞里,就算他们把自己给他们写的信带在身上了,纵使贾珂能找到那座山洞,洞口的断龙石已经放下来了,贾珂又不是穿山甲,绝不可能钻进山洞,去找柴玉关和王云梦怀里的信的。

可见贾珂十有七八是在撒谎,余下的两三成可能,则是江玉郎将可以指证他的罪证,都交给了贾珂。

江别鹤沉吟片刻,忽然一笑,说道:“我无话可说,不过我若是你们,我一定不会现在动手。”

贾珂道:“哦?”

江别鹤微笑道:“如果你还想要你的朋友活着,那你绝对不能杀死我。”

贾珂心中一动,寻思:“他说的这个朋友,难道是楚留香?”面上却不动声色,微笑道:“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