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张无忌待人向来仁恕宽厚,本来他即使有天大的愤懑,知道朱长龄重重地打了朱九真一顿以后,这愤懑也就烟消云散了。但是贾珂先前就跟他说过,朱长龄很快就会过来找他,向他提出将朱九真送到山下养伤,张无忌再相信朱长龄,听了贾珂的话,也不禁生出疑心。

这时张无忌眼见朱长龄真如贾珂所料,过来找自己,向自己提出将朱九真送到山下养伤,甚至这件事还不是朱长龄自己提出来的,他为了他的侠义形象,安排这个丫鬟和他在自己面前一唱一和,这个丫鬟还用道义胁迫自己去恳求朱长龄送朱九真去山下养伤。张无忌哪会看不出来,朱长龄打的是什么算盘?

张无忌望向朱长龄,只见朱长龄一股正气,凛然殊不可侮,脸上露出三分痛心,七分坚决,仿佛他虽然痛心于女儿可能会留下许多无法消失的伤疤,还有嫁人以后,被丈夫嫌弃的悲惨遭遇,但要他派人送女儿下山养伤,便如做错事的人是他,不是女儿,他对痛打女儿这件事愧疚甚深,却是万万不能。

张无忌只看得毛骨悚然,心想:“幸而小叔叔一早就看出他是在做戏骗人,点醒了我,否则我听到这丫鬟的泣声恳求,定忍不住挺身而出,帮这丫鬟向他求情。唉,果然是虎女无犬父,朱姑娘擅长撒谎做戏,她父亲毕竟长她几十岁,自当比她更为擅长。”

当下淡淡一笑,说道:“我是被贵府小姐抓到这里来的,勉强算是贵府的半个客人,主人要做什么事情,我哪有资格指手画脚?”

那丫鬟万没料到张无忌会这样说,一怔之下,向朱长龄看去。

朱长龄忙道:“张兄弟,你真是太过客气了。如今我这朱家门,已被贾大人征用了,你是贾大人的侄子,便是这里的主人,我才是这里的客人。你有什么吩咐,我自当听从。”这句话的言下之意,便是要张无忌对此事表态。

张无忌没想到朱长龄的竟会如此无耻,不由一怔。

朱长龄却已转头看向那丫鬟,喝道:“那丫头把张兄弟害得还不够惨么,你怎好意思替她向张兄弟求情?是看准了张兄弟仁厚侠义,不会跟她这个小女子斤斤计较,听说她日后会因为此事,吃尽苦头,定会于心不忍,顺着你的话说吗?”

他这句话看似是在呵斥丫鬟,其实是在告诉张无忌,你若不顺着这丫鬟的话,请他将朱九真送去山下养伤,那你就是为难弱女子,有违侠义之道。

张无忌寻思:“他不知我已识破他的奸谋,所以还在这里做戏骗我。倘若我仍被他蒙在鼓里,即使我对朱姑娘心怀怨恨,听到他这几句话,面子上定会挂不住了,最后只能如他所愿,帮朱姑娘向他求情了。”

张无忌越想越心惊,实在不想看到朱长龄这张虚伪的面孔了,点了点头,笑道:“吩咐可不敢当,朱掌门,我确实有一事相求,还望你答应。”

朱长龄笑道:“哈哈,张兄弟何必如此客气?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尽管跟我说就是了。”

张无忌笑道:“我有些疲倦,想要睡一会儿。朱掌门若是没有要事,那咱们改日再聊吧。”

朱长龄万没料到张无忌会如此铁石心肠,脸上一僵,随即笑道:“都怪我不好,跟张兄弟太过投缘,聊得兴起,竟忘了张兄弟在冰天雪地里冻了这么久,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休息了。那张兄弟先休息吧,我就不打扰了,你若是有事找我,只管开口,千万别跟我客气!”

张无忌点了点头,躺倒在床,假装睡着。

朱长龄本想再说几句,见张无忌连眼睛都闭上了,也只好和那丫鬟识趣离开。

呀的一声响,房门关上。

张无忌睁开眼来,看向房门,心想这人可真卑鄙无耻,明明是自己想将女儿送下山去,却偏要别人求他将女儿送下山去,他做得如此天衣无缝,这次自己有小叔叔相助,才得以瞧出破绽,可是下次呢?自己若是再遇到这样的奸人,应该如何识破对方的奸计?总不能日后小叔叔走到哪里,自己就跟去哪里吧!

他想到这里,忽地心下黯然:“赵姑娘聪明多才,未必输给小叔叔,我若能长伴在她左右,又何需担忧这样的奸人?”

便在此时,只听得脚步声响,有几人到了门外,听他们脚步沉重,显是抬着什么重物。

忽然门外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说道:“张公子,你睡下了吗?”声音虚弱无力,正是朱九真的声音。

张无忌暗暗好笑,寻思:“他们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就是认为我容易心软,所以认准了我下手吗?”他并不理会,甚至轻轻地打起呼来。

朱九真道:“张公子,你还在生我的气,是不是?所以明明没有睡着,却在这里装睡,就是不想见我一面。”

张无忌在朱九真手上吃了这许多苦头,如何不生她的气?本来因为朱长龄在含光殿上的所作所为,他对朱长龄大生好感,继而对朱九真也没有那么恼怒了。如今既已识破朱长龄的奸谋,知道朱九真过来找他,只是为了利用他离开这里,他对朱九真的恼怒,不免又重了三分,心想:“我就是恼了你啦,就是不要见你。我又不是傻瓜,不是你想利用我,我就乖乖被你利用的!”

朱九真道:“唉,我听爹爹说,你说咱俩之前的仇怨,就此一笔勾销,还以为你真是这样想的,没想到你只是嘴上说说,心里却不是这样想的。张公子,我是过来向你赔罪的,你不说话,我可就进去了。”

张无忌心想,自己先前正在装睡,这时也不好听到朱九真说,她要来向自己赔罪,自己就从梦中醒过来了,于是继续装睡。

朱九真道:“张公子没有说话,看来是默认我的话了。你们把我抬进去吧。”

张无忌听到她说“把我抬进去”,起了好奇心,偷偷睁开眼睛,向门口看去。

只见门呀的一声打开,四人抬着一张小床,走了进来,一个女郎半坐半躺在床上,正是朱九真。

但见她脸白如玉,长发委地,身上穿一件薄薄的里衣,露出半片胸脯,披着一件雪白的狐裘,娇娇弱弱地靠在床上,如此简单的穿着,如此虚弱的模样,愈发显得明艳动人。

张无忌向朱九真瞧了一眼,登时羞得满脸通红,他坐起身来,移开目光,说道:“朱姑娘,你穿这么少,不会冷吗?”

那四人将小床放到张无忌面前,朱九真不回答张无忌的话,自顾自地娇笑道:“我就知道你没有睡着,你在这里装睡,是不是生我的气,不愿见我啊?”

张无忌坐在朱九真面前,只觉她吐气如兰,阵阵幽香吹了过来,将他环绕其中,他愈发不好意思,说道:“朱姑娘,我没生你的气,我刚刚真的睡着了。”

朱九真微笑道:“好吧,就算你刚刚睡着了。那我现在过来向你赔罪,你原不原谅我?”

张无忌忙道:“我自然原谅你。”

朱九真笑道:“你真的原谅我了?那你怎的不看我?”

张无忌咳嗽一声,说道:“我看不看你,又有什么关系?”

朱九真幽幽地叹了口气,说道:“是不是我现在变得很丑,你不忍直视,所以一直低垂着头,不愿看我?”

张无忌听她声音中满是幽怨之意,明知她不是好人,过来找自己是别有用心,心下却也不禁软了,说道:“当然不是了,你别胡思乱想。”

朱九真叹道:“你也不用安慰我了,我被我爹爹打得浑身是伤,到处是血,模样究竟有多狼狈,我再清楚不过了。你刚刚问我,我只穿这几件衣服,不会冷吗。你知道么,我现在身上都是伤,穿的每一件衣服,都会压到我身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

我最害怕疼了,所以不敢多穿衣服,压到伤口,但急着过来向你赔罪,总不能一件衣服都不穿,所以只好穿着这几件衣服过来找你了。唉,其实我现在的模样,也许是我往后的人生中,最好看的模样了,以后伤口结疤,坑坑洼洼的,没有这些绷带遮掩,一定难看的很。”

张无忌心下不忍,说道:“朱姑娘,既然你担心日后会留下疤痕,何不亲自去求朱掌门?他往日对你十分疼爱,今日又怎会不同意你去山下养伤。”

朱九真小嘴一撇,眼眶中泪光莹然,说道:“我刚刚就求过他了,可是他这次态度十分坚决,说什么也不肯送我下山养伤。

他说我行事宛若黑|道中的卑鄙小人,他本该将我打死,只是于心不忍,这才留下我的性命。他放过了我,已是万万不该,又怎能将我送去山下?便是我妈妈向他求情,他也只有一个回答,就是‘不许’。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吧,我也认命了,张公子,我先前对你不起,多谢你原谅我。”

张无忌心肠本软,明知这十有八|九只是朱长龄和朱九真使出来的苦肉计,但这时见朱九真脸上满是愁苦之色,几滴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实在抵挡不住她如此难过,胸口忽冷忽热,一句“我去向朱掌门求情便是”就要冲口而出,但随即想到这都是朱长龄和朱九真的奸计,心中一凛,这句话便又缩了回去。

朱九真见张无忌沉默不语,叹了口气,说道:“张公子,你连话都不愿跟我说了吗?”

张无忌道:“怎会?你爱说什么,跟我说就是,我没有赶你走啊。”

朱九真向他一笑,问道:“那你原谅我了吗?”

张无忌道:“我自然原谅你了。”

朱九真笑道:“那你把我当成朋友了吗?”

张无忌心想:“你心狠手辣,样样强过我,我如何敢做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