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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器 圆脸阿杏 833 字 2022-10-04

只有在跟郭婉在一起的时候,只有看见郭婉,她才会觉得好一点了。

郭婉是夏末的萤火虫,是天色将晓的北极星,是她流落街头手上最后一根火柴——郭婉坐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她站在讲台。郭婉的肩膀细细的,发梢轻轻扫过去。触手可及的一段距离。

吴雯洁给自己扎上马尾。侧身照镜子的时候她发现额角的头皮秃了一块。李志正坐在沙发上,眼睛盯着电视。吴雯洁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或者说他只是在傍晚的时候会从沙发里长出来。“好看吗?”吴雯洁对着李志歪歪头,马尾扫过她的手臂。头发是琴弓,而她是琴弦。她正在演奏自己。

“好看。”李志头也不偏一下,“晚饭吃什么?”

“马上就好。”吴雯洁把头发拆下。演奏结束了。

婚礼快要开始了,吴雯洁扯着李志的袖子,对李志说,她很怕。李志正站在镜子面前,像脱外套一样把自己上半身皮肤脱开了;他把各个器官都小心仔细地归位,把肠子一条条理顺放好,然后把自己缝上。“结婚是这样的啦——我们都这么过来的。”他不在乎他的新娘。他只在乎自己的肠道。

王婶过来催新人上台,见雯洁紧张,她脱下上衣,让雯洁去摸她肚皮上的伤口。王婶的皮肤是黑色的,□□干瘪下垂,只有肚皮上的一道疤呈嫩粉色,像婴儿的一条手臂。“不用怕,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王婶对着雯洁笑起来,缺了小半排的牙没来得及补,隐隐露出猩红的口腔。

吴雯洁走上台,拿着话筒的手抖得很厉害。司仪拿着银色的十字架,神情肃穆庄严。他问吴雯洁:“你愿意吗?”

她没办法回答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众人殷切的眼神掰开了她的嘴,拉出了她的舌头。她听到了自己的声音:“我愿意。”

台下纷纷发出满足的喟叹。

司仪拿着十字架在她额头上轻轻靠了一下。吴雯洁瞬间感到她的身体缺了一块。无法填补的空虚转化成无法缓解的饥饿感。吴雯洁很清楚的知道,在这场婚礼上,她身体的某一部分被永远地阉割掉了。

吴雯洁醒了。她睁开眼睛,看见郭婉从她的身体里坐起来。郭婉的脊柱沟很深。郭婉赤着脚站在地板上。郭婉弯腰抱起一沓英语书。郭婉歪着头对她笑。郭婉说:“不客气。”

郭婉消失了。

【当它飞过,人们只会注意到那是一只左脚踝上绑着红绳的小鸟。没人知道那是我的小鸟。】

吴雯洁正改到郭婉周记中这一段。感到有人走近,她抬起头,袁佩仪已经在她的办公桌旁站定。郭婉半藏在袁佩仪身后,一双眼睛安安静静地望着她,好像空无一物,又好像百转千回。

“我们想组个话剧社,老师,你能不能来当我们的指导老师啊。”袁佩仪的食指在郭婉摊开的周记本上打圈,“没有指导老师就批不下来——好不好嘛,老师?”“好。”吴雯洁嘴角含笑,答应下来。袁佩仪快乐地鞠了个躬:“谢谢老师老师再见!”她们牵着手离开。她们牵着的手甩高,又落低。像两只小鸟。

你是谁的小鸟,郭婉?

一根皮筋递到吴雯洁的眼前。纤长的手指,雪白的手腕……吴雯洁一路沿着向上望去。郭婉的脸轻轻泛出红色。她抬抬下巴,示意吴雯洁:“头发。容易挡住。”说完就放下皮筋离开了。

黑色粗粗的皮筋躺在她手心,像一把钥匙,一个邀约,一种记号。吴雯洁把皮筋戴上左手腕。

谁是你的小鸟,郭婉?

吴雯洁站在教室的窗边,靠着郭婉的座位。她看着郭婉飞快地跑向学校对面的公交站。郭婉的马尾跑得有点散了。郭婉奔跑的样子像一首描写夏天的诗。

郭婉很喜欢坐公交的感觉。在公交车上,她与人群的界限模糊不清——他们是相粘连的一大块血肉:没有自主意识,依靠惯性活动。她喜欢随波逐流的感觉,容易生出患难与共的亲切;她喜欢被称作“他们”而不是“她”;她希望公交能不设站点永远开下去。

但是小镇就这么点大,学校离家就这么点远。公交车的后门左右一剪,她就从一大团血肉中被剔除了。她是黏糊糊还未成型的一小块肉。

“衣服都汗湿了,去换一件嘛。”郭婉抬头,爸爸坐在她的对面,右手的筷子和嘴唇一样油亮亮的。他的眉头皱起两个小疙瘩。“你已经这么大了,总不能让你宋阿姨一直照顾你吧。她还有弟弟要照顾呢。”

“你去给弟弟把奶粉泡一下。帮帮你宋阿姨。”

“不用不用。”宋阿姨慌忙阻止,“哎呀,我待会自己来。”“没事,孩子就是要做点事。”爸爸右手一横挡住宋阿姨。手上的筷子沾到了几根宋阿姨新烫的卷发。“快去。”爸爸对郭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