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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宫事长 眷顾山河 839 字 2022-10-03

他能从她蹙着的远山眉中窥见她的过往,那些不堪的伤痕被他一句话牵引出,一点一点的诱出他更多的怜悯。“他会…打你吗?”她不觉失笑,涌上的笑意冲平了浓郁的哀伤“自然。妾受过鞭笞,受过竹杖,受过手板,曾跣足单衣的跪在雪里为一个所谓的无辜之人祈福祷告,妾受过掌掴,举过更重的物,被冠过更无辜却无法辩驳的罪名。”

他想起那一日她的宫娥对他说的那些,他问出了心底最终的疑惑“是什么?”她并不在意这或许可算作冒犯一句,只是阖着眼续说“妾入宫前,庶母为庶妹相看婚事,请了那家的人过府来,听闻妾届时向继母问过安正欲回屋,那人远远的望了妾一眼,是以庶母上告于父亲,说妾里通外男,罪无可恕。父亲他…开始或是不信的罢,可后来继母和庶母带了好些人来,撕扯我的襦裙,扯我的鬘发让我求饶,我那时不知缘何,不肯服软,后来受了三十竹杖,因还欲入宫,是以她们不敢令我丧命,还好心的请了一位年逾七十的医者来却不知一位老人家如何替一个女儿家看那样的伤。”

他不语,许久后抚慰说“这些话原是朕不该问的。”她全不在意的摇了摇首说“这些话,妾亦无第二个人可说。即使妾说了,她们亦不会信。”

此刻他对她的种种行止愈发明解,因她的过往如此,是以她对于一切罪责都甘之如饴。不是因畏惧辩驳,而是已然揣测了结局。这高高的严威与权位如山覆压着她,才成就她今日模样。他不可怨她半分,人皆是顺势而为,她的势如此,能似今日明是非,懂道理已然极为不易。她见她倚在他怀里,阖眸间悄无声息,想是昨日的疲累尤未过去,他放轻了动作将她抱起送入寝殿,又待了一刻方才离去。

他出殿时,见阿裕领众人于殿门口叩首送驾,侧首耳语于许让,后教习领了人往含元殿行去。出殿阁门时,见殿阁门外的一角,掖庭的宫人纷纷叩拜,刑板上的女子身躯袒露于寒风中,以目去望,是一片血红。他微有一喟,与身侧立着许让说“余升没有来啊。”许让欠身“充仪确不曾来过。”

他继话而下“许让,余升嫌自己活长了。”教习深深屈膝而下“万乘,这话奴不该闻。”

他回说“如余升不是余义之女,今日死的就该是她。”教习不回,长跪不语。

他继然续行,教习起身,与阿裕分行于他两侧,阿裕不知所以然,只以是徐襄宜又行开罪之举,一路心内七上八下像首项上悬了大鼎。直至入含元后,鱼贯而入的宫娥迅捷的奉茶退去,今上负手立于窗牗之前,她垂首静立着,却亦如临大敌般,战栗不止。他说“你是徐家家生子?”

阿裕闻询双膝一软叩下说“奴确是。”他见这番行举,忆起徐襄宜,放轻了语调说“跪什么?起来。”阿裕磕磕巴巴又唯唯诺诺的答了一声,遂撑着砖瓦起身。他不瞥视,然如今缄默无声,更似是之于怯懦之人的千刀万剐。

他徐徐缓缓的开口,一句话里带着几分的审慎重谨“徐及缘何不喜她?”徐及,是徐襄宜之父。

阿裕闻声,埋首愈深“奴不解。奴之母是随聘谨奉夫人之人,奴自幼受教侍奉充容,然奴愚笨,瞧不出前院的子丑寅卯,只知充容无母,伶俜孑身,又平素有谗言于侧,大人寡待后院,之于敦伦事上最喜如夫人,枕侧之事,奴不敢窥探,奴不晓,可奴有目则视,如夫人,不愿当“庶”字之名。”

他长吁气息,顾首往案上去觅茶盏,君山银针原非苦茗,然他耽苦恶甘,是以服药饮茶皆不恶精苦之味。他一同是苦味里行出之人,虽不若苦行僧一般修心参禅,可煎熬的岁月,绝不比她少一弹指。他继然行至窗牗之前,问“充容如何观其父?”阿裕复稽首长拜,叩首至寒凉的砖瓦地上,时值十月望,宫掖中已然十分寒凉。晚秋的寒是透骨的,她这等卑下人如此,今金贵如徐襄宜,亦对寒凉退避三舍不敢亲迎。“奴岂敢冒犯大人。”他的一个字蓄着四平八稳的力“说。”

她如五岳压顶,一颗捍卫着上下尊卑、划级森严的心终于重新悬了起来。她无胆欺君,然这份何观,是她以性命藏露的秘隐。“充容以其,不堪为父。”他的手一瞬攥成拳,卑怯胆微的女儿家,四两拨千钧的话语。他的手转去握常年腕上所着的紫檀珠,一颗颗的圆润精滑,会意着万乘九五之量,至高无上的地位。且还是递了一句启下之语“说下去。”

她阖眸间已毅然决然,便欲赴死一般“奴回以陛下,但请万乘,莫牵连于充容,枭首凌迟,奴甘领之。”他垂首间拨弄手中的珠石,眼睨着玄履“朕不惩她,亦不责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