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证人

积雪到年年的膝盖,这种时候,又不是有农活,突然敲钟让上工,所有的人都很抵触。

入冬后,只要不上工,安欣不是在被窝里,就是在煤火台上,听到钟声,她烦躁地骂道:“这人怎么这么讨厌,不折腾人她会死吗?”

三奶奶温声劝解:“张凤是老孬孙,可你以后想回城,还得叫生产队、大队开证明咧,虽说您老全叔才是正儿八经的队长,可张凤心眼多,好耍权,她要是想坑你,敢隔着于老全跟大队,直接去公社说你的坏话。

所以呀妞,你再不待见她,搁外头也不能吭声,知不知?”

安欣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在您跟前说几句,出口气。”

三奶奶拿过一个高温瓶:“你再去添件厚衣裳,我给你灌瓶热水你抱着,张凤要是当家开会,赖好一开就得一大晌,一直坐着,老冷。”

安欣加上了件军大衣,抱着热水瓶往外走,到安澜的门口,年年从棉帘子里伸出个头:“安欣姐姐,要是,要是开会有俺家啥事,开会那儿要是有小孩儿们,你叫谁来跟我说一声哦。”

安欣说:“阿姨和你们家的人天天守着自己家,又不外出惹事,生产队的会怎么会有你们家的事?”

年年说:“要是没正好,我是老怕有。”

安欣说:“我知道了,你快进去吧,外面冻死人了。”

三奶奶和安欣一起出来后,本来是要拿锨除雪的,这会儿突然说:“安欣,等我一下妞,我换个衣裳跟你一起去。”

安欣和站在年年身后的安澜都感到诧异:“奶奶,雪这么深,您去干嘛?”

三奶奶说:“成天搁家里坐,老没意思,我想去凑个热闹。”

安欣扶着三奶奶出去了,年年回到屋里,强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他对安澜说:“你再画个线条,叫我照着练习吧?”

安澜点头,拿过一张白纸,画的还是两头细中间粗的长线条,只是整体比原来的还要细。

年年认认真真地照着那个线条开始画。

大概半个钟头后,年年正在画第三张纸,前院子传来脚步声,紧跟着响起保国的叫声:“年年年年,你快出来,快点,张凤个秃鳖儿不知咋知老场庵那仨大窗户的事了,她这儿叫全队人搁老场里开会,叫队里的人证明老场庵原来的窗户不是那样,是您家独个儿给老场庵弄成那样的。”

保国说着已经掀开了棉帘子:“年年,张凤叫您妈说您家凭啥砸老场庵的墙,破坏集体财产,您妈不承认,说您家去的时候,老场庵的窗户就是那样,张凤就叫队里的人发言,证您妈咧。”

年年浑身都在颤抖,如果不是安澜抓的紧,他早就跑出去了。

安澜抱着年年的肩膀说:“保国,你进来说,到底怎么回事?有人出面证田阿姨吗?”

保国太激动,也顾不上怕安澜了,他进来,用袖子攋了一把鼻子说:“我也不知,是春宝听见老场那儿恁热闹,就扒到墙上看,结果不是开会,是张凤个鳖儿知年年家开大窗户的事了,开社员会整治年年他家咧。

春宝家不是跟俺家靠着嘛,他就搁后头喊我,叫我跟年年还有雨顺姐说一声。”

刘老三家和后街祁三哥家的庄子背靠背,共用一个后院墙,两家的孩子经常扒在后墙上一起玩,大人也经常隔着院墙互借东西。

安澜问:“春宝说没说,有没有人带头证明老场庵原来的窗户不是那么大?”

保国摇头:“不知,春宝没说,他光说张凤叫社员挨着发言咧。”

年年使劲想挣脱安澜的胳膊:“我得赶紧去,张凤个鳖儿肯定该欺负俺妈了。”

安澜抓着年年的胳膊往外走:“咱们去喊上你雨顺姐,让她抱着好运咱们一起去。”

年年停住了脚:“镇冷,好运恁小,叫她去弄啥?”

安澜说:“你雨顺姐肯定也急得要死,她如果去,总不能把好运一个人放家里吧?包厚点就行了。”

年年这才往外走:“中,那咱一起去,要是张凤敢叫人斗俺妈,我今儿非给她弄死不可。”

雨顺听到张凤让全体社员去饲养室开会,也有不好的预感,她一边纺花一边照看好运,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地不安稳,听到年年说张凤发现了三个大窗户,跳下煤火台,用褥子包着好运就往外跑。

雪刚停张凤就敲钟了,所以路上的雪都没有除,一尺多厚的雪被踩踏后,形成的路面凹凸不平还瓷实,特别滑。

年年跑的太急,安澜想抓着他都不成,他没到后街就滑倒两次,雨顺也摔了一次,还好被安澜抓住了胳膊,摔的不重,也没把祁好运给丢出去。

一过祁三嫂家的院墙,几个人就看到饲养室院墙上站着的一溜儿人,全都是南街的半大孩子,不用说,这是听到动静来看热闹了。

祁春宝看到年年他们就跳下墙跑了过来,压着嗓子说:“雨顺年年,张凤叫人证您妈咧,说那大窗户是您家独个儿开的,老场庵原来的窗户不是那样,可她说了半天,没一个人吭气,她快气死了,就点着俺奎太爷的名儿,说俺奎太爷成天搁饲养室,肯定看见您家咋开窗户,咋往外拉土了,叫他作证。

俺太爷说他成天忙,没注意过您家,也从来没见过您家开窗户拉土,张凤快气得半死,叫俺太爷去您那屋里看,说恁大仨窗户,肯定得砸可多天,得弄出可大声音,俺奎太爷不可能没听见动静。

俺太爷不往您那屋去,他说他以前从来没进过老场庵不知老场庵以前啥样,所以看了也没用,没法作证。

张凤非逼着俺奎太爷去,叫别的人也都得进去看,看完出来挨个儿发言,这儿差不多快看完了。”

年年问:“张凤个鳖儿没打俺妈跟俺大姐吧?”

春宝说:“您妈恁厉害,她哪敢,她就是想给全队的人都发动起来,斗您妈,斗的人多了,她才敢趁着乱动手。”

雨顺骂着往前走:“这鳖儿可真孬孙,一天不折腾人她就没法活。”

年年看了看墙头上那一溜儿半大孩子,匆匆忙忙对春宝说:“你跟他们说说,一会儿可别起哄哦,张凤老孬孙,人越多她越起劲。”

春宝说:“俺知,俺光看,没人吭气。”

年年听完,撒腿就去追雨顺,抬脚就滑倒了,脊背着地滑出去老远。

“年年。”安澜和保国慌忙去把他拉起来。

年年一起来就继续跑,一句话也不说,安澜加快了步伐跟在他身边。

几个人一进饲养室的大门,就看到站满老场的人和老场庵敞开的门,他们能从门和前面的窗户一眼看到房后过道里的野构树和雪。

草苫子很厚,无论是圈起来挂在门上方还是挂在窗户侧面的墙上,都会遮掉相当一部分窗户,现在这样,整个屋子都亮堂堂的,还能看到后面,肯定是草苫子被扯掉了。

保国小声骂道:“娘了个,镇冷,张凤个赖孙给草苫子都掀开,屋里跟廖天地差不多,她是想给您家的人都冻死咧。”

年年吸吸鼻子,还是不说话,加快了速度往前跑。

饲养室的外面平时到处都是干草和铡碎的蜀黍杆,今天的积雪又没来得及清理,被百十个人踩过后,地面疙疙瘩瘩,又瓷,滑的人根本不敢走。

年年没跑出几步就又滑倒了,因为跑的快,他这一下摔的有点重,后脑勺着地的声音把安澜和保国吓得都一个激灵。

两个人想跑上去拉他,结果保国一个不稳,也平摔躺倒。

“都小心点。”安澜心里着急,伸出手去拉离自己更近的保国。

“啊……”

“啊哇咔……呃……咳……呜呜……”

安澜还没把保国拉起来,一直不说话,闷着头一步一滑地跑在最前面的雨顺以更重的姿势摔倒,怀里的祁好运掉在了她身边的雪窝子里,因为是脸朝下掉进去了,好运被雪闷住了头,哭得断断续续。

老场里所有人都扭头往这边看,还有几个人想往这边跑。

“顺姐,好运……”年年爬了几下,因为地面太滑,没有借力的地方,他怎么都爬不起来,一着急,他直接用手撑着地,用屁股往好运跟前滑。

雨顺摔的太重,躺在那里半天都没能缓过气。

“年年,哎呀……”安澜拉起了保国就往年年跟前跑,然后一脚滑倒,差点摔在年年身上。

“好运,孩儿……”年年坐在雪窝子里把好运抱起来,手忙脚乱地扒拉她脸上的雪。

“咳咳咳……啊哇咳咳咳……啊咔咳咳咳……”好运可能呛进了雪,脸憋的通红,哭都哭不成调,咳得特别吓人。

“好运……你咋着了孩儿……”雨顺缓过了气,哭喊着扑过来。

“雨顺,你慢点,好运被呛着了。”安澜跪在年年身边,小心地拍着好运的背。

“田素秋,祁春来祁风调,站住,您破坏集体财产的事还没说清楚咧,想往哪儿跑?”

一声大喝之后,张凤左手拎着大喇叭从老场庵的房檐下走出来,右手指着往大门口跑的祁家母子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