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 29 章

雨继续下。

犹记当年,也是大雨不停。

玄府夜半大红灯笼飘摇,如鬼似魅。

墙角危亭,几个戴斗笠的黑衣人窃窃私语。

“若没记错,那个游医之前,好像还治好过玄瑷小公子的肺病?哎,那咱们玄大人可也真是……恩将仇报了啊?”

“呵,这种事古往今来还少?无毒不丈夫嘛。”

“没办法啊,谁让玄瑷小公子偏生喜欢那游医身边那个,啧啧啧”

“玄瑷小公子从小多病多灾,玄大人尤其心疼宠爱,要星星不给月亮的。他喜欢的东西又哪容旁人染指?”

“不过是一介小小游医,又没亲人,不怕有人寻他。”

“寻了又有什么用?玄府还能怕人告官不成?”

“罢了罢了,咱们拿钱办事,利落点、少嚼舌根。”

那夜天黑得透彻,伸手不见五指。雷声隆隆,暴雨不停。

傅朱赢一夜僵卧,彻骨寒冷。

隔日,黑衣人们回来给玄家家主回报,说事已办妥,他们杀了那游医扔去了乱葬岗。

傅朱赢亦未发出一丝声音。

洗漱完毕、穿了一身朱红,乖乖去陪玄小公子一起玩。在玄氏繁花盛开的院子里莲花池边,看着眼前玄瑷那张苍白透明、天真纯良的脸,微笑垂眸,温柔似水。

总有一日。

他默默想着,总有一日,我要你们整个玄府给他陪葬。

后来,玄府倒台。被杀的被杀,下狱的下狱。

他却唯独忘记了玄瑷那庶出的刀疤脸大哥,那人因生母不得玄老爷喜爱,早年过继给了多年无子的友人,逃过一劫。

如今雨中,玄璋策马上前。

冤冤相报,天道循环。

“月华城主,此人背信弃义、害我玄氏一族,我必手刃他以慰家眷在天之灵,请城主应允!”

雨声太大。

傅朱赢直到最后,都没有听到慕广寒的回答。

剑影寒光,雷声呜咽。他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喘着粗气拖着一条腿,竟再度从那暴雨之中爬了起来,负隅顽抗。

只可惜这最后的尊严,在旁人眼里一文不值。

一剑穿过胸口,他再度重重仰面跌落。

血腥、冰冷。

一剑,再一剑,没有人叫停,没有人垂怜。

恍惚中很多画面涌现——先是那年冰冷的雪地里,有一双手抱起他,为他疗伤、给他热粥喝。继而又是他得了玄府推荐,成了将领,有了仕途,步步高升,满身殊荣的欣喜与彷徨。

故事继续,他终于封侯成王,坐拥封地无限、万世孤寂,达成了这短短一生所追求的一切。

依只有无尽的空虚。

功名利禄,如过眼云烟。他自己冷眼看着那一切,一路走来,很多人都是这么成功的——抛妻弃子,践踏亲友,掐灭真心,不择手段地往上爬,最后终于站上了权力的巅峰。

直至此刻,蓦然回首。

大奸大恶的胜利者的脚下,还有无数倒在路上的千军万马,尸骨累累的跳梁小丑众叛亲离、为人唾弃。

眼前,已是什么都再看不清。

他却笑了,混杂着腥甜,有些好奇。

倘若时光能倒流,回到他与望舒重逢之时,他没有习惯性的言不由衷,没有拿这些年探知的一切秘密作为筹码。

又倘若,能回到更久以前。

回到玄府去杀望舒的那个雨夜,他幡然悔悟去救他,带他一起离开。

又或者,回到最初。

无论风雨,陋巷里的小破屋里点亮了一盏灯,哪怕粗茶淡饭,有人等他回家。

有一件事,他一直逼自己遗忘——

即便是去了玄府以后,曾经宠爱他的那个人,依旧傻傻在小破屋里等了他好一阵子,偷偷等他。

只是再也没有等到。

再然后,许多年过去,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这一次,终于换做他在冰冷的雨中做着不可能的黄粱梦,再也等不到一个人的回心转意。

大概很久以前那个雨夜,望舒就被已那群人杀了。

连带着曾经的小瘸子,一起埋葬。

后来的傅朱赢,满身污泥,憎恨这个世道,憎恨上天把他生为下贱,憎恨自己实力不济、棋差一招,憎恨命运高高在上的捉弄。

后来的月华城主,心机、算计、难以捉摸。

都已面目全非。

“望舒哥哥,望……糖……”

恍惚中,指尖摸到了什么。犹记当年病中勾一勾手指,就有人会给他一块甜甜的糖,可如今浑浑噩噩,只把那石子丢得很远。

不要糖。

他要更好的,这又有什么错?世人都想要更好的。

哈。

世人都要更好的,没人会珍惜一个什么都有、却残破不堪的恋人。他如今要死了,只能祝那人以后遇到的人,都跟他一样后知后觉。

只贪图权势,不在乎真心。

让他机关算尽,最后永世孤独。那样,那人终有一天会后悔,没有留下他。

会在孤寂之中想起他。永远永远,不会有人后来居上。

……不会有人?

【滚,别靠近我的人。】

回光返照中,尘封的片段记忆,震得他一愣。

漫天潮湿的雨水。傅朱赢眼珠一转,忽然盯向西凉王手中提着金色的戟……

其实,早就有人后来居上。

那人地位高贵、光风霁月,手上的武器是法杖。他印象很深,因为一直看不顺眼——法杖不该是那样用。

人人都说,神殿司祭会法术,法杖尖处还镶嵌着那么漂亮的宝石。可法术他从没见着,那人全程拿名贵的法杖当棍子打。

长柄的武器很多,枪、矛,战斧。

那么多年,很少见谁拿长武器当棍用……直到遇见西凉王。

戟当棍子,到处横扫。一样可怖的战斗力,一样不耐烦的脸,一样很长、很长的头发。

他忽然觉得他弄错了什么。

月华城主这多年故事里,始终好像漏掉了一环。但如果加上,又想的荒谬离奇又不合理。足够他在整个故事里像个笑话,一文不值。

只是,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探究……

……

最后一剑。

玄璋收回染血的剑,皱眉,不明白为何仇人最后,脸上都带着一丝震愕的神色。

“卑鄙小人,便宜他了。”

他原先是想将人打残,带回随州到玄氏祠堂,让他给一家老小磕头赔罪,再杀的。

但无奈,月华城主身边的楚侍卫提醒他,此人素来狡诈,在随州又还有一些势力。如是带活口回去,只怕被他想了什么法子颠倒黑白,又要夜长梦多。

玄璋当年,亲眼看了父亲弟弟如何被此人害死。

发现此人暗中勾结政敌,千里奔袭、提醒家人让他们早做准备,玄瑷却红着脸一副气鼓鼓的委屈样子替那穷小子辩驳,父亲也不肯相信他。

老父亲官场沉浮几十年,别的事情都通透,偏偏一遇到最爱嫡子相关的事情就件件发昏、处处晕头。

最后,他只能眼睁睁看家门败落。

玄府案牵连甚广,还好养父母一族拼命保他。

那几年傅朱赢在随州势力如日中天,玄璋只好谨小慎微隐于军中,一句不敢多说,悄悄苟活。

如今,时隔数年,终于手刃仇人。

他虽从小不得父亲喜爱,但好歹玄氏生下了他,后来也允许他偶尔来回走动,不算亏待。

此番报了身生恩情,往事随风,也松了一口气。

玄璋垂眸拱手:“多谢城主成全。随州玄氏虽已门楣没落,但在州内尚有一些根基,愿听候月华城主差遣。”

他说完这话,抬眼看到的,却是楚丹樨伸出一只手正捂着月华城主的眼睛。

玄璋:“……”

直到手下人收了尸体,楚侍卫那只手才放下。

落雨纷纷,慕广寒脸上的表情如雾似雨,看不清晰。

炎夏的雨其实算不得冷,可玄璋却在那一瞬,只觉得月华城主模样疲惫,唇色过于惨白。整个人摇摇欲坠。

“城主……”

可也只有一瞬,接着城主变垂眸笑了笑,摇摇头强打精神。玄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随即心里咯噔了一下。

没有办法不强打精神。

怪他报仇心切,险些都忘了,那危险的西凉燕王尚在眼前!

……

适才一切。

燕王全程挑眉,看得很起劲。

因为他很清楚,他背后的何常祺早醒了,此刻正在跟他一起看这一出好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