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 28 章

战场之势,瞬息万变。

燕止没有料到的是,待他与赵红药隔日赶到天昌城时,听闻的却是何常祺已反败为胜,而洛州那边却是溃不成军、被一连逼退好几十里。

燕止听闻此事,第一反应是皱眉。

实在蹊跷。

一个时辰后,於菟营与虎豹骑赶到到何常祺处。

醒狮将军一脸得意,对着眼前黄昏之中一座破败孤城负手冷笑:“一天一夜,收复四城,将敌军困做笼中兽,如何?”

燕止与赵红药此时已知事情原委。

赵红药:“听说昨日月华城主阵前突发恶疾、摔下马去。”

何常祺与燕止一派等人素来不睦。此刻听她所言,总觉得弦外有音是说如若月华城主不突然病倒,他就绝赢不下这一仗?

一时心情大恶。

“本就是那人阵前使诈,又作恶多端烧我粮草,活该天谴,病厄缠身。”

“说起来,此人好像还一直是燕王心中‘王佐之才’,只可惜,病成那般,多半不中用了~我看燕王还是早日另做打算。”

“燕王爱才,自是好事,只是……”

他说到此处,挑衅望向燕止。

“那日月华城主滚落马下、辗转哀嚎,常祺有幸一睹其真容。呵,着实是残破不堪、形容丑陋、面目可憎,若是带在身边……只怕有损西凉王室颜面。”

燕止:“此人诡谲,最善佯装,莫要轻敌。”

一句话把何常祺气得哑口。

笑话,他又不曾亲眼看见那人当时凄惨模样。何况他还有洛州军中探子,日日回报那人辗转苦痛。眼下正是趁他病要他命的好时机!

“人尽皆知,燕王之前在此人身上吃过亏,自是忌惮他。燕王放心,如今此人已是插翅难逃,我必竭心尽力让他死的更惨一些,替燕王出一口恶气。”

“……”

片刻后,燕止看着他的背影:“我已好意提醒过。”

赵红药:“但我曾听闻月华城主确有宿疾缠身,月圆之夜常会发作,未必真是佯败。”

燕止沉吟了片刻,伸手招来了馋馋。

都已从怀中拿出了信筒信纸,却又迟疑了片刻。

上次伤了馋馋翅膀的人还在,放它过去多少不太放心。

赵红药:“唉,如今境况实在两难。”

“月华城主如之前那般长驱直入、所向披靡,我们损失太多。可让何常祺把功劳都抢了,回西凉以后只怕又没有咱们的好。”

燕止垂眸“嗯”了一声,再度抬起眼,望向废城方向。

眼下如何,又只能靠默契了么?

……

黄昏刚过,夜幕降临。

何常祺军再度全军出击,乱石投城之下,孤城即将守之不住。

“封住城门,有序撤离!”“保持队形,护着城主!”

慕广寒痛得昏昏沉沉,想要睁开眼睛却做不到,张了张口,也发不出声音。这次月圆之夜的疼痛异常剧烈,实在要命。

更要命的是,这兵荒马乱之中,天还下起了细雨。

冷,非常之冷。

雨滴一丝丝灌入脖子,冷得他牙齿都颤抖。苦中作乐的是,倒也让他再度想起那日燕王在城下,伸手忽落雨丝的一幕。

上天总是不公。

给别人好雨,而给他的永远是雪上加霜、不合时宜。

好在尚有一抹余温,在颠簸的马匹上环抱着他佝偻蜷缩的身体。耳边楚丹樨压抑隐忍的声音一直喃喃:“阿寒,别怕,没事,我会保护你。”

慕广寒意识恍恍惚惚,被颠得想吐。

脑海中关于楚丹樨的记忆永远是模糊的。但一时间,这个陌生又熟悉的温柔声音,忽然带他回到了很久以前的月华城。

那时候他好小,什么都不懂。

只知道自己是个孤儿,不像别的孩子一样有爹爹娘亲陪在身边,只能守着空荡荡的小屋,靠邻里的施舍接济勉强过活。

忽然一日,邻家高门大户的楚叔叔给了他好大一块糯叽叽的肉糕,耐心等他吃完后,又领着他去了以前从未踏足过的月华宫,曲折拐弯的房间尽头,有一只光华绚烂的水晶球。

他那日有幸亲手摸了摸那绚丽的水晶球。

隔日,有人给他送来了漂亮衣服、各种从未享用过的美味吃食瓜果。

粒粒饱满的葡萄,香甜的荔枝,他受宠若惊,吃得又饱又满足,然后就被一群身上香香的大哥哥大姐姐们打扮得很隆重,引去月华宫中上次没去过的另一片地域,那里是一座华丽的祭坛。

他被一个大哥哥抱上去。

懵懵懂懂地坐在上面,还晃着两只小腿儿。

忽然,毫无征兆地,浑身一阵难以言喻的剧痛。

他被那痛打懵了。

随即脸上、双手双腿、五脏六腑,全部有如分筋错骨被碾碎了一般,他尖叫,挣扎着爬不起来,之前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疼痛却片刻未停,直痛得他目光涣散,哭得浑身发抖。

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好害怕,泪水血水流了满地。

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几天后,他醒了过来。

从此就住在了月华宫中,锦衣玉食、有人照料,大人们不再叫他“小阿寒”,而是叫他“月华城主”。

从此他生活无忧。

只是本来完好的手腕脚腕,开始层层叠叠出现被诅咒般溃烂的伤痕。

摸自己的脸时,也能摸到明显的凹凸。偶尔去看一眼镜子,镜子里的脸其实还是曾经那张脸,只是突然爬满半张脸的疤痕让一切变得陌生。

很多年后,他回看当年。

他是在懵然不知的年纪,就被强迫接受了“月华城主的命运”。

……

漫天的雨扰了傅朱赢的视线。

仅仅一日而已。

月华城主病倒后,他指挥着随州精锐军,却在面对何常祺的进攻阵法时束手无策。破不了、打不过,只能被动挨打,一天就连失四座城池。

仿佛一夕之间,变回曾经那个一无所有的小乞丐,只能在命运毒打下不断奔逃。

西凉追兵紧跟其后。

大雨之中,傅朱赢边退边战,不断挥舞手中利刃,血水融着雨水滑落。

眼前的一切,真实又虚妄。

尘封记忆里,也是月圆之夜。那时望舒的病远没有这般严重,脸上的伤痕也绝不像如今狰狞。但偶尔也会痛得脸色苍白,浑身发冷,然后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伸到他的手心。

【有些疼……】

【小东西,帮我暖一暖,好不好?】

后来他和玄瑷做了朋友,他就再也没有求过他帮忙。

时至今日。

如今的这个人,好像已经不再会说疼,不再会露出一点脆弱。哪怕昨夜痛到几度昏死过去又痛醒了许多次,也咬着牙一声没吭。

……

昨夜,那个侍卫一直守着他。

他只上前几步,那侍卫的就是一狠戾狞颜色,一双眼睛泛红狠狠瞪过来:“滚,你敢再靠近一步试试看!”

傅朱赢垂眸,凉薄笑了笑。

但谁让月华城主偏偏叫了他的名字。“丹樨,你……先出去。”一句话,楚丹樨的眼中便是一片溺水一般的绝望。他离开后,傅朱赢轻轻碰触了慕广寒满是伤痕、裹着绷带的指尖。

“让你过来,没让你……碰我。”

傅朱赢垂眸点点头,听话地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