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退亲

乾清宫。

殿前宫人见皇太子深夜求见,有些诧异,小心翼翼道:“爷爷从西苑回来就去了昭德宫。”

昭德宫是郑贵妃的寝殿。

内侍忙劝朱瑄:“深更露重,千岁爷先回宫歇着吧,明早再来求见不迟。”

朱瑄轻拢鹤氅裘,转身出了前廊。

天已全黑,如银月色渐渐漫上来,朱红宫墙、廊厦殿宇此起彼伏,笼罩在一片粼粼皎洁清辉之中,回廊曲折连环,花枝疏影重重叠叠,暗香袭人。

内侍不知道朱瑄要去哪里,紧跟在他身后,手中提灯一颠一颠的,灯影幢幢。

转过一道道回廊,穿过一重重宫门,路上遇见几个更鼓房的打更内官,内侍抬头四顾,觉得皇太子可能想去仁寿宫拜见周太后,不料太子忽然站着不走了。正疑惑,身边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内侍反应过来,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内侍拿眼瞧他。

那内侍暗悔自己不该出声,捂着嘴后退了两步,藏进廊下树影里。

朱瑄显然认得眼前这座空置荒芜的大殿,停下脚步,站在一面高耸的砖墙下,背对着灯光负手而立,身影似融入融融月华中,周身一股凄凉之意。

内侍没来由觉得鼻酸。

同伴扯扯他衣袖,和他耳语:“你可别露了行迹,这里是瑞仙堂!”

内侍面露惊讶之色,太子怎么会深夜来瑞仙堂?

不多时,风声渐消,远处飘来一阵明晃晃的灯光,内官高声示意宫人退避,嘉平帝在十数个华服亲卫的簇拥中慢慢走来。

禁卫和内官看见这边有人,小跑过来查问,见是朱瑄,忙赔笑说:“陛下正要去仁寿宫。”

朱瑄嗯了声,站着没动。

几名东宫内侍悄悄交换一个眼神:太子果然擅于洞察人心,居然猜到嘉平帝今夜不会留宿昭德宫,而且还猜中嘉平帝一定会经过瑞仙堂!

嘉平帝经过,朱瑄应该前去请安,但他站着一动不动,完全没有上前迎奉的意思,众人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悄悄地退开了些。

贵人之间的事,轮不着他们当奴婢的多嘴。

远处,摇曳的灯火映出嘉平帝蜡黄的脸,他身上还穿着白天去西苑赴宴时穿的常服,双眉紧皱,神色疲惫,缓步下了长廊。

看到一袭氅衣静静立在月光中的朱瑄,嘉平帝蓦地一怔,神情恍惚。

此景此景,好像有几分熟悉。

朱瑄转过身,看着嘉平帝,双眸又清又亮,儒雅温润,轻声道:“爹爹。”

嘉平帝浑身一震。

宫中皇子皇女平时都唤他爹爹,唯有朱瑄和他关系疏远,而且性格古板阴沉,每回拜见,不是叫“陛下”就是称“父皇”,口气疏冷,规规矩矩,敬畏是有了,却一点不见亲孝之意。

这一声久违了的爹爹,让嘉平帝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怪道他觉得眼前场景莫名熟悉……十二年前,也是在这里,嘉平帝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儿子朱瑄。

不过那时是白天,朱瑄大概有七八岁了,身子却像五六岁的孩子,骨瘦如柴,形销骨立,穿了身破旧的内侍青袍,不知为什么摔伤了腿,从砖墙下一点一点爬到嘉平帝脚下,拽住他的衣袍,唤他:“爹爹。”

他披头散发,双腿血肉模糊,身上一股难闻的骚臭味,瘦小的脸庞浸满血污,像一条狗一样爬到自己父亲脚下,举动是那么卑微,但那双清冽的瞳孔却又是那么骄傲那么孤高,粗布烂衫,难掩骨子里生于俱来的矜贵。

只一眼,嘉平帝就可以确定,脚下这个奄奄一息、眸底流淌着阴鸷的男童是自己的亲生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