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九章

柳竹秋 荷风吹 4621 字 2022-09-08

自从徐小莲卷入杀人案,梁怀梦为避嫌便在家称病不出。

柳竹秋推测这老狗大约真不知道小莲的底细,而黄国纪这伙杀手在为朝廷中人效力,当初瞄准梁怀梦也定是为着公案,便让萧其臻去刑部档案库查找徐小莲去梁府的那段时间里梁怀梦都办过哪些案件。

萧其臻不久带回惊人的消息。

“那阵子梁侍郎手上最大的案子就是辽东守将翁子壮冒功杀人案,此案已结案,我偷偷抄录了卷宗,你可仔细查阅。”

这翁子壮现任辽东总兵官,前年夏季上表称鞑靼军队进犯应昌府,他带兵守城,斩杀敌军三百人。朝廷以军功行赏,对他和部属多有封赐。

然而数月后,翁子壮手下一名参将汪蓉来京状告翁子壮勾结辽东镇守太监张钦,以开设互市为由,诱骗数百鞑靼部落平民前来应昌,派兵突袭,屠杀老少男女共计三百余口,以此冒充敌军,向上骗取军功。

朝廷派去核验的御史也被他们买通,协助其蒙蔽圣听。

庆德帝接到汪蓉奏报,将案件交付刑部审理。

主审官梁怀梦主持调查,前后历时三月,最终查明翁子壮等人并无滥杀,冒功行为。是那汪蓉违反军纪在前,受到处罚后怨恨上官,故而捏造事实妄图诬告,定罪时被依律判处绞刑,抄没家产,妻子流放。

由于案件性质敏感,朝廷严格封锁消息,加之应昌府位于东北边境,消息闭塞,京中甚少人知道此事。

柳竹秋看完卷宗判定这是起冤案,梁怀梦在审案时肯定受到了威胁,迫于压力粉饰曲直,一概混拟糊涂了事。

不过假如他那时没妥协,坚持秉公审断,定会和白一瑾落得同样下场。

辽东的实际控制者是镇守太监张钦,此人拜唐振奇为干爹,庆德十三年被派往辽东镇守。

他在那里杀人鬻狱,黩货无厌,任意奴役士夫,蹂、躏军民,山海关内外皆受荼毒,连朝鲜国的往来使节都要受其勒索。

百姓不堪其苦,大量外逃,七八年下来已渐致国防空虚,不日定将引发外患。

黄国纪的后台定是唐振奇一伙了,指使余有声毒杀太子的主谋多半也是他们。

柳竹秋联系朱昀曦,在观鹤园向他汇报了这一情况。

黑云压顶,朱昀曦和侍从们都深感形势严峻。

云杉愤懑道:“唐振奇太嚣张了,他不过是皇家的看门狗,还敢咬主人吗?”说罢恳求太子立刻将此事奏报皇帝。

朱昀曦凝色沉默,陈维远清楚主子的顾虑也更懂局势,稳静进言:“殿下,此事还须从长计议啊。”

且不说柳竹秋提供的情报只是她单方面的揣测,若让皇帝知道太子私令庶民插手公案,调查官员,第一个受罚的将是朱昀曦本人。

柳竹秋熟读经史,深谙人性以及朝堂上的游戏规则,随即附和道:“陈公公所言极是,请殿下务必沉住气,切莫打草惊蛇。”

朱昀曦是庆德帝心爱的长子,父皇的后宫又史无前例的清静,他自幼生活在单纯宽松的环境里,并未真正见识过尔虞我诈的算计,也没经历过生死存亡的斗争。

前两次遇刺事件带给他的心理阴影已够深了,此刻得知幕后主谋有可能是唐振奇,他就像将咽喉裸露给伸长獠牙的毒蛇,阵阵寒气直透骨缝。

“唐振奇为何要害孤?”

他想到每次见面时那太监亲切恭敬地面目,很难相信有人能将口蜜腹剑演绎得登峰造极。

可自己并未对他显露敌意,堂堂储君怎么就成了他的眼中钉?

柳竹秋端肃开解:“一朝天子一朝臣,唐振奇得势全仗着陛下宠信,他想长长久久维持权势,希望下一任天子也能如今上般重用他。殿下虽未敌视他,却也没有刻意对其亲近笼络,自会受他猜忌。而且臣女认为,此事并非他独立策划,必有另一股势力参与。”

唐振奇是个阉人,就算成功窃夺神器也做不了皇帝,定会扶植一个傀儡,代他号令天下。

朱昀曦明白这点,认真询问:“你觉得谁在同他勾结?”

全国有大小藩王数十位,加上他们的子孙,做皇帝梦的不在少数,他猜不准谁有胆量付诸实践。

柳竹秋不能妄言要害,说:“目前唐振奇已暴露祸心,殿下可着重从他这方入手调查。上次文安无名男尸案或许与唐振奇一党有关联,若能找到那名叫‘雪香’的女子,案件就能取得重大突破。”

朱昀曦问陈维远调查进展,陈维远回禀:“老奴派遣多人搜寻,已找到两名叫‘雪香’的女子,可一个是七十老妪,一个是十岁幼女,同柳大小姐描述的情行对不上啊。”

朱昀曦命他继续搜索,定要找出目标。

谈完沉重话题,他心情抑郁,急着做些趣事放松,命柳竹秋为东宫题写过年的春联。

东宫大小门户上百间,一口气写上百幅对联,任谁都头疼。

柳竹秋写完第六十幅,胳膊都酸痛了,向他请求:“殿下,请容臣女明天再写。”

朱昀曦让她写春联,有一多半是存心捉弄她。

这女人一直神气活现,善于把苦头变甜头。他不爽已久,看她愁眉苦脸才称心,断然拒绝:“再有八天就到除夕了,宫里处处均已布置妥当,只差这些春联,你今天不眠不休也得写完。”

一面说一面翻看已写就的对联挑刺。

“九州佳酿香万里,五湖珍馐鲜四季,横联‘有滋有味’。你这写的是什么?当孤王的宫室是酒肆饭馆吗?”

“回殿下,这是给御膳房的。”

“那也不行!一派市井气,粗俗。亏你还自诩学富五车,这么快就江郎才尽了?重写。”

朱昀曦随手扔掉对联,故作傲慢的神气看得柳竹秋牙根发痒,挥笔另写了一幅。

“烹羊宰牛日日清平宴乐,玉盘金樽夜夜歌舞升平。”,横联“酒池肉林”。

朱昀曦看了竖起眉毛:“你想让人骂孤是昏王?说你两句还故意作对,天生反骨,真真欠打!”

柳竹秋嘟哝:“是殿下先强人所难,臣女写了半日头脑昏聩,只能胡乱涂鸦。”

难得治住这刁女,朱昀曦怎肯轻易放过,说:“继续写,让孤王看看你会昏到什么程度。”

他能欺负人,柳竹秋就敢恶心他,又给他的寝宫写了一幅对联。

“寡欲精神爽,莫要纵乐成灾。清心血气足,最好守身如玉”,横联“颐养天年”。

云杉等人看了笑不敢发,眼瞅主子骂着“反贼!”,专注撕那对联,才敢低下头无声嘿嘿。

朱昀曦连着撕完几副对联仍恼羞不已,命令陈维远取出柳竹秋写给他的借契,当场逼债。

“至少把利息还上,否则今天这顿板子你拆翅难逃!”

柳竹秋也被他的任性激惹恼,皮笑肉不笑道:“殿下,这借契上的欠债人是温霄寒。臣女那天已去吉祥寺烧了两百万纸钱给他,等来日您见着他便可连本带利一并收回了。”

这玩笑开得太大,侍从们顿失魂魄,痴痴望着他俩。

朱昀曦气得发抖,不顾体面揪住她的衣襟,抖声詈诘:“你敢诅咒孤王……”

柳竹秋醒悟过火,忙赔笑认错:“殿下恕罪,臣女不是这个意思。臣女是想说先寄钱给温霄寒,请他帮忙存着,待臣女日后下去了才有钱继续还债。”

听她前一句话朱昀曦还只是纯粹的恼怒,后一句出来非但没起到补救,更遽然掀起真正的风暴。

看到他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波动,柳竹秋惊觉自己触动逆鳞,左耳风响,左脸已挨了重重一巴掌。

所有人都懵了,她还算其中最清醒的,下意识摸了摸热辣的痛处,只见太子眼圈带赤,眸子里泪花凝聚,那咬牙忍痛的模样仿佛遭受天大的伤害。

知道他已严重失态,朱昀曦扭头离场。

侍从们慌忙跟随,之后隔着墙壁传来太子暴躁地吼嚷:“孤王不想再看到她,让她滚!”

陈维远很快转回,轻声吩咐柳竹秋:“柳大小姐请随咱家来。”

柳竹秋窘促点头,以为他要逐客,却被他领到一间僻静无人的厅房。

陈维远关了门,指着她苦恼埋怨:“你太不知轻重了,咱家从殿下出生起就服侍他,还没见他亲自动手责打过臣下,你是独一份啊。”

柳竹秋低头告罪:“那都系一时戏言,我确实是写对联写昏了头,不小心冲撞了殿下。”

左脸转为肿痛,她忍不住伸手揉摸,也在为得罪太子一事暗暗着急。

陈维远已看到那迅速浮现的五指印,掏出药膏递上,温言劝解:“你千万别怨殿下,他绝不是粗暴狠心之人,都因你刚才那句话触及他的旧伤,才令他情急失控。”

他在柳竹秋的好奇追问下讲述了一桩陈年秘辛。

朱昀曦出生后被交给一位姓宁的乳娘照看。那宁氏娟丽贤柔,与他亲同母子,朝夕不离。

朱昀曦六岁时即将行太子册封礼,某日在御花园玩耍,见那宁氏偷偷躲在假山洞里烧纸钱。

这在宫中是大不敬的行为,暴露后必受严惩。朱昀曦依恋乳母,保证替她遮掩,只问宁氏为何烧纸钱。

宁氏回答:“奴婢先寄些钱给阴间的亲戚,等过去了才有盘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