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柳竹秋 荷风吹 5429 字 2022-09-08

庄世珍禀告审案情况时,庆德帝正和太子下棋消遣。

朱昀曦见父皇神情淡漠,仿佛一个字没听进去,偶尔插嘴询问又一语中的。

心想做皇帝的首先得学会矫情镇物,不让旁人靠察言观色揣度自身心思,这门功课难度之大,他大概得花一辈子修炼。

听完奏报,庆德帝问起审案官们的观点。

庄世珍谨慎道:“官员们看法不一,有人相信柳邦彦,也有人怀疑他在演戏,都等着陛下圣裁。”

庆德帝笑道:“朝廷养这么多官员,朕还指望靠他们分忧呢,到头来事事都推给朕。”

庄世珍忙跪下告罪。

庆德帝叹道:“行啦,朕也相信柳邦彦没撒谎。他为避祸,连救命恩人都不敢帮,还有胆子去做这些杀头绝后的勾当吗?”

这些年皇帝已醒悟宋强是冤死的,可判决令是他亲手下的,总不能在有生之年承认自己错杀忠良,这冤案只好留给继位者平反了。

为此他打算先给儿子做点铺垫,问朱昀曦:“皇儿,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朱昀曦回答得很有分寸:“儿臣对柳邦彦并不了解,也不太清楚他和宋强的事。只知道他平日来给儿臣上课,读书时每遇到‘强’字都故意念错音。儿臣想学生不该擅自纠正老师的过错,是以从未过问。如今对照他的辩词,倒真像在为死者避讳。”

庆德帝点头:“此人固然虚伪,也还算良心未泯,不过不适合再执教东宫了。”

朱昀曦小心试探:“父皇打算如何处置他?”

庆德帝盯着棋盘寻找落子处,心中的经纬早已明晰,漫不经心道:“朕是相信他没掺与舞弊案,可要让天下人都信服还得拿出实据。现在有人想他死,有人想他活,再多等几天,看看这两方斗法的结果吧。”

他说话间落下一子,登时吃掉对手一大块,让太子之前的猛烈攻势全泡了汤。

朱昀曦由衷佩服:“父皇这一子朴实无华,大巧若拙,换了儿臣绝想不出。”

庆德帝笑容慈祥:“那你今后得多花点心思研究道家的‘无为’和儒家的‘中庸’,比如下河捉鱼,你追着鱼跑,累个筋疲力竭也不一定有收获,但若是支好网,悠闲地在一旁等候,鱼反而会主动钻到网里去。”

朱昀曦知道父皇在传授驭下之术,他很不喜欢这些理论,却必须潜心学习,谁让做太子和当皇帝一样,都没有退路。

萧其臻去温霄寒的租房向柳家兄妹传达皇帝的旨意,请他们一道拿主意。

柳竹秋早想好了。

“金宏斌等人卖题的钱都是直接交给崔逢源的,崔逢源既说已同老爷和白老爷分赃,那就由此切入详加审问,他必会露破绽。”

一语惊醒梦中人,柳尧章先喜后怨:“这事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干嘛不早说,非逼着老爷在大庭广众下丢丑?”

上午柳邦彦在公堂当众忏悔,悲痛晕厥,他这个大孝子听闻后心痛难当,见妹妹默认了,不禁气急指责:“你就是故意的对不对?你这丫头真狠心,老爷差点被你害死了!”

他吹出一小片火花,立刻被柳竹秋刮出的寒潮扑灭。

“狠心的不是我,是老爷!这些事他早就该做了!”

她全身包裹坚硬的铠甲,但也存在些许细缝,稍微受刺就会引发情绪波动。

不想在人前失态,她快步离开书房,将自己关进卧室,来历复杂的伤感如同跨越荒原的孤鸟,不知疲倦地飞翔着。

没错,她就是故意的,就想逼柳邦彦当众悔过,用血泪洗掉污点,才有可能变回她敬爱的父亲。

过了一会儿,有人来敲门。她以为三哥还想理论,没好气地呵斥:“你要骂人且过几天再骂,若想逼我认错,到下辈子都不可能!”

长久的寂静后,那人慭慭然道:“是我。”

竟是萧其臻。

柳竹秋自悔莽撞,忙开门请他入内,抱歉道:“对不起萧大人,请恕我无礼。”

一到单独相处萧其臻的眼神便不由自主闪躲,尤其这屋子里还有床铺帐幔等暧昧的物品,他进门便侧着身子,尽量不去面对,羞愧之情比她更甚。

“先生不必介意,叔端已先回去了,我也准备告辞了。”

“嗯。”

“那个……”

“请说。”

“……我……”

柳竹秋不明白平日杀伐决断的男人为何总在蝇头小事上婆婆妈妈,看他脑门憋出细汗,心里比他还急,真想先拉他去院子里拜个把子,或许能消除他内心的障碍。

“蒙大人数次救护,我们已算生死之交,有话尽可明言,不必顾虑。”

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他想向她传情求爱,那么直接拒绝就是,凭他的人品也不会因此翻脸。

萧其臻情知自己的状态很丢脸,横下一条心,认真道:“我是想说……我能理解你的做法,”

柳竹秋一时没领会含义,眼神诧讶,随后收到解释。

“不孝有三,第一条就是阿意曲从,陷亲不义1。你帮柳大人悔过,是真正的孝义。方才我已劝过叔端,他也想通了,让我替他跟你赔不是,请你别再生气了,好吗?”

温柔劝慰宛若手绢轻轻拭去柳竹秋心头的尘垢,一直以为他是个食古不化的卫道士,不想竟能准确体恤她的用心。

“谢谢你。”

她真诚道谢,语气比平时多注入了鲜明的感情色彩。

萧其臻像引逗她干了什么伤风败俗的坏事似的,心虚地冒出更多热汗,支吾:“那我先告辞了。”

仓促转身额头乒地撞上门框,直接把柳竹秋刚萌芽的好感撞没了。

我还是跟他做兄弟吧,省得将来一块儿郁闷。

她恢复客套样叫住他,问他是否理好审案头绪。

谈到公事,萧其臻恢复状态,谦逊道:“我已想出一计,不知可不可行。”

上次柳竹秋在公堂提问金宏斌给了他灵感,想出个举一反三的计策。

柳竹秋听后喜赞:“此计甚好,请大人快去实施,我们在家等你的好消息。”

萧其臻拟好对崔逢源的审问方案,照章程先向曹怀恩请示,曹怀恩批准,许他先提审崔逢源。

萧其臻让崔逢源交代赃银的去向,崔逢源说:“柳邦彦和白一瑾拿了七成,留了三成给我。”

“银子是他们派人来取的,还是你叫人送过去的?”

“他们派人来取的。”

“那交付银钱时,你这边肯定也出了人手,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犯官家的奴仆。”

审讯完毕,崔逢源还真供出四个有名有姓的家奴。

这四人到堂后都说当日他们从库房里提出银子,交给柳邦彦的人带走,还描述了对方来的人数和各自的外貌特征。

萧其臻审到这里,向曹怀恩申请正式升堂审讯。主审官和监审齐聚一堂,会审崔逢源和那四个家奴。

萧其臻提出将四个奴才隔离审讯,每人发给一块软泥,命他们捏出当时所交银锭的形状。

崔逢源没算到这出,那四人也没就此通过气,捏出的造型各不相同,谎言也就不攻自破。

萧其臻拿着实证向在场官员陈述:“这四人说银子是他们从库房里提出来的,供词上却连银锭的形状都统一不了,足见所言非实,其他说辞也定是他们串通捏造的。”

证据当前,四人狡辩不得,再被衙役们一顿猛夹,接连招供说是崔逢源事先教他们的。

这下崔逢源诬陷柳邦彦和白一瑾已成定论,有庄世珍监审,曹怀恩只得用刑拷问。

崔逢源自知必死,还指望薛汝春看顾家小,决定独自扛下所有罪名,几番刑讯后舌尖都咬断了,终不肯供出主谋。

庆德帝闻报,召集阁臣们公议。

大臣们心里都明镜似的,案件显山露水,就差盖棺定论了。薛汝春是唐振奇的爱宠,科举案唐振奇插没插手还不好说,咬死狐狸很有可能激怒老虎。

庆德帝先询问首辅贾令策的意见。

贾令策说:“此案审理历时数月,民间众议汹汹,多有怨朝廷办事拖沓,审案官糊涂无能的。微臣认为当前应以平息民愤为首务,既然崔逢源罪情确实,就该尽早结案,依律斩决罪犯,还公道于人心。”

庆德帝未置可否,改问孟亭元:“事情是从你们礼部闹出来的,你这礼部尚书有何看法?”

孟亭元隤然道:“微臣治下不严,对部署失于训导,酿出此等大案,惶恐羞愧以极。恳请陛下责罚。”

庆德帝眉头微皱:“你没同他们串联作弊,已罚了你一年俸禄,够抵失察之罪了。朕现在是问你,觉得这件案子该如何了结?”

孟亭元说:“陛下圣明独断,各位审案官奉严旨秉公审问,才使案情柳暗花明。但如今案件尚存疑点,比如崔逢源是如何偷盗考题,又是如何指使人杀害白一瑾,嫁祸柳邦彦的,供词里都未交代清楚。诚如贾大人方才说的,此案举世瞩目,民愤极大,草率完结恐令人心不服啊。”

他做为唐振奇的拥趸,跟盟友唱反调,贾令策等人都不禁犯疑,首先想到的是唐振奇或许私下跟他说了什么。

庆德帝挨个问下去,其他人分别站队贾令策和孟亭元,觉得他俩都是唐振奇的人,跟谁都没错。

陈良机这泥水匠最精明,不直接表态,只切实地提出建议。

“微臣推测,假若崔逢源尚有隐瞒,定是受人胁迫。陛下可许他戴罪立功,若供出背后主使,他的罪过便由他一人承担,不追及亲眷。如若不然,就将他的妻儿亲族一并治罪。他若不是傻子,自会权衡。”

他谁都不得罪,还因言之有物获得皇帝赞许。

庆德帝采纳了陈良机的意见,命有司速去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