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无关风月②

弦月的怀里抱着一大捧自己亲手摘的野菊花。

今天要去祭扫的,是她娘的外祖父,她的曾外祖父。

每年这个时候,娘的心情都不太好。

弦月倚坐在周妙宛身边,不吵也不闹,拿脸颊去蹭周妙宛的手臂。

小孩儿敏感,很容易感知到大人的情绪变化,周妙宛感受到了她的乖巧,唇角微弯。

不过,她并不希望在孩子的心中,把这件事情和悲伤等同,所以她摸摸弦月的脑袋,让她靠在自己的怀里。

周妙宛的声音轻柔:“娘不伤心。我今天是去见我的外公,应该开心才是。”

对生死还没有概念的弦月似懂非懂,她在周妙宛怀里扬起小脑袋,说道:“娘的外公,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他凶不凶?”

稚气的话勾起了周妙宛的回忆,她含笑答道:“除了对我,都挺凶的。娘小时候啊,有坏孩子拿弹弓弹我,被他知道了,第二天就带着我打上那家的门去了,让那个坏孩子跟我道歉。”

弦月眼睛放光,拍手道:“好厉害!娘,我也想要一个外公了!”

这话说的……周妙宛失笑。

弦月的外公,她的父亲周涵翡。

自他被牵连,褫夺爵位逐出京后,周妙宛极少再想起这号人了。

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想来日子不会好过呢。

想到这儿,周妙宛嘴角的笑就不禁含了几分嘲弄。

她收敛表情,拉起弦月的手说:“旁的都行,可外公娘去哪给你找一个来呀?”

弦月低眉,小大人似的深思了好一会儿,才道:“那算了吧,我有娘亲就够啦!”

周妙宛心里柔软地一塌糊涂。

正巧到了,她牵着孩子的手下了马车。

荒野上,坟冢错落成堆。

微凉的雨丝拂面,也挡不住人们来祭扫。

周妙宛拉紧了弦月的手:“别从旁人的地盘踩过,莫要惊扰了人家。”

不是第一次来了,两人很快就沿着前人在泥地里走出的小径,走到了一个不起眼的坟包前。

碑前干干净净,未生野草,想来是常有人来清扫。

鬼神之说总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可想到长眠此地的,是自己的至亲,便不觉可怕,只觉亲切。

周妙宛带着弦月一起,敬了三支清香,又让她把自己采的野菊花摆上。

周妙宛拍拍她的背,说:“去那边树下等一会儿吧,娘要和外公说说话。”

弦月点点头,跑到不远的大树下躲雨。

话堵在心头,周妙宛一时也说不出口,凑在香前一张张烧着纸钱。

“外公,怕你在地下没钱买酒喝,这回特地多带了些来。”

她有一句没一句地碎碎念着:“我们都过得很顺遂,不要担心。大表兄走之前应该也来看过您老人家吧,嘿,他这个木头也有开窍的时候……”

有人搭上了她的话茬,是谭世文。

“我也没想到。”他说。

周妙宛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出点地方来,她说:“今日我来迟了,还以为你已经来过了。还未贺表兄新喜。”

谭世文扭开酒葫芦,浇在了碑前,他低着头,说:“也未贺表妹新喜。”

周妙宛了然,说道:“你长兄说予你的。”

谭世文点头,沉默良久后说:“其实很多时候,糊涂一点也好。”

周妙宛讶然,看向这个素日沉闷的表哥。

他掸了掸谭松碑上的泥灰,不经意道:“时移势易,已至今日。祖父泉下有知,也只会愿表妹过得开心。”

他认真地看着周妙宛:“很多包袱,我们都没有必要再背了。”

周妙宛愣住了。

心底晦暗的、不坦率的情愫和担忧,被他点破了。

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石碑。

雨丝在她脸上交错,就当是老天爷替她落了几滴泪吧。

——

北境冬天长得要命。

春的余韵还绕在指尖,夏便来了,热了没几天,秋意就开始从树梢渐染。

等到天边的雨变成了稀稀拉拉的雪点子坠下来,冬日它又来了。

越近雪山越冷。

不过十月,厚袄就派上了用场。

周妙宛是已经习惯了这里的风土的,早早做好了过冬的准备。

李文演则不同,他之前来时已是深冬,对于这边入冬早还没有什么深切的体会。

因为添衣不及时,他已经打了好几个喷嚏了。

而周妙宛已经把自己裹得比熊还圆。

她悠闲地端着碗热茶从他面前经过,哈了口热气,说:“人啊,还是得服老。”

李文演眼皮一跳。

“阿嚏——”

他这个喷嚏还没打完,院门忽然被人一阵狂敲。

有熟悉的小男孩儿声音在外面高喊:“周娘子!周娘子!不好了,月月她滑冰摔得很重——”

闻言,周妙宛端着的茶杯立时就脱了手。

碎了满地。

她顾不上许多,推开门,跟着小男孩一路狂奔。

小男孩是隔壁家的大俊,常和弦月一块玩儿。

大俊边跑边说:“阿月不小心滑到了没冻实的地方,好险没掉到冰窟窿里,但是摔了一跤狠的,把手跌断了。”

周妙宛焦急问道:“她现在在何处?”

大俊说:“有大人在那边,送她去医馆了。”

周妙宛三步做两步,跑到了族里的医馆中,在这样的冷天里汗湿了中衣。

见娘来,靠坐在椅子上的弦月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娘——好痛——”

她的手好痛,脚上也扭伤了。

见女儿如此,周妙宛的心就好像被刀割过,她赶忙凑过去安抚。

一旁的大夫一摸弦月的手,说道:“这是断在了手腕,难接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叫药童去拿物什来。

周妙宛焦急得很,她压下心中的不安,把弦月的脑袋搂在怀里,温声道:“不怕不怕,娘在。”

可不凑巧的是,这个时候,原本还算安静的医馆闯入了一大波人来。

他们更急,直接拽起医馆里的几个大夫就往外跑,边跑边说:“快来救命啊!”

周妙宛骇然,探出身往外看——

几个小伙子躺在门板上,浑身是血,一看就是进山被野兽围攻了。

她倒吸一口凉气。

那边是救命的大事,族里大夫本就不多,分身乏术,哪还顾得上什么接骨?

好在这个大夫还是于心不忍,速速给弦月固定好了伤处,然后说:“快带她去城中找郎中吧!”

周妙宛脸色一白,却还记得向他道谢。她竭力冷静下来,把弦月抱在怀中往外走。

屋外乱哄哄的,弦月把脸埋在她怀里,不敢看那些人身上的血。

周妙宛边走边忖度:去月亮城,去找匹快马……

不远处,李文演正骑马朝她奔来。

他方才一路紧随她过来,等在医馆外,见许多人抬着重伤患来,就心知不妙。

李文演什么也没说,只朝她伸出了手。

周妙宛咬牙,先把弦月抱给了他,紧接着也翻身上马。

李文演坐在最前面驱马飞驰,她搂紧了弦月坐在他身后。

风吹得紧,又怕冲撞到弦月伤到的左手,周妙宛小心翼翼地将她环住,手紧紧扣在了李文演腰间。

身下这匹马就像洪水中,最后一只能载他们上岸的船。

太阳快要落山,过了时辰,城门就要上锁了。

好在赶上了,三人一齐进了城,找了老道的郎中给弦月接骨。

坐在医馆里时,周妙宛只觉自己心都还在狂跳,她站起身,深吸几口凉气儿,才平复下来。

脚上的扭伤已经搽过了药,腕骨正在接。弦月一面害怕,一面又要偷偷去瞥老郎中是怎么给她接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