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伉俪

周妙宛的话,完全出乎了李文演的预料。

或者说,从新婚夜起,他的王妃就已经开始慢慢脱离他的掌控。

这种感觉,很微妙。

李文演摸了摸下巴,他抬起眼眸,正对上她坦荡的眼神。

只一眼,他便知周妙宛此番绝非什么欲擒故纵的小把戏。

其实李文演一直不相信,她能够像自己嘴上说的那么决绝地斩断同他之间的情愫。

十五六的小姑娘,在情窦初开时遇上他半真半假的攻势,如何能说走出来就走出来?

太假的戏骗不过她,太真的戏骗得了他自己,亦真亦假之间,连李文演有时都控制不住自己应该去想什么。

婚宴上宾客寥寥,哪有那么多人来灌他酒,是他自己一杯接一杯,喝得酩酊大醉。

他试图用醉意麻痹自己,反复告诉自己,娶她不过权宜之计,万不可因此废了他的大计。

他尚有许多要做的事情。

害死他生母,践他于尘泥的人还没有以血偿还。

皇后的宝座,他还没有取来献给冉冉……合卺酒,也合该是帝后喝。

可他怎么也欺骗不了自己。

把周妙宛搂入怀中的刹那,那轻抚她鬓发的小意温柔,并非精心设计,风拂过他们的耳际,而他心底居然希望时间能停在此刻。

李文演见过她满怀赤诚爱意时看他的样子,眼下才能看出来,她一双漂亮眼睛一如从前,可里面却空空的,了无情义。

为什么呢?李文演有一瞬茫然。

而周妙宛见他久久不做答复,不曾拍案而起,亦没有恼羞成怒,往日鹰隼般的眼眸中竟还有一丝疑惑,心下虽然诧异,可却没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

“我要同你和离。”她重复了一遍。

李文演这才终于收回了审视的目光。

他说:“我没有理由同意。”

他的拒绝在周妙宛的意料之中。

昨日回京后,周妙宛同外祖父认真地诉说了自己的想法。

隐去她和李文演之间狗屁倒灶的事情不谈,她只说是自己无意宫闱纷争,不想后半生在深宫寂寞中消逝。

大业已成,棋子儿总可以功成身退了。

谭松没有理由再拒绝这个外孙女的祈求,他同她好好分析了如今时局,最后道:“无论是死遁还是生离,短则半年,长则两三年,他都不会轻易松口。”

是以,周妙宛也没有着急,她认真地说:“我知道,你马上便要登基为帝了。若在此时同我和离,跟随你起家的人难免忧心被卸磨杀驴,而若我假死离开,新帝尚未登基便先死了妻子,同样不是吉兆,难免有心人借机起谣言。”

“所以,我并不急于一时,只希望你给我一个期限,”周妙宛说:“一个我可以离开的期限。”

李文演并没有回应她的问题。

他只道:“这番说辞,你准备了多久?”

周妙宛诚实作答:“昨日准备了一整天。”

可李文演却忽然丢开了手上的玉佩,他朝着她步步逼近,眼神也如同添了柴后陡然攀升的火焰。

他说:“不止。”

周妙宛以为他是在数落自己为这场离开蓄谋已久:“就算是吧,又待如何?”

“不愧将军的外孙女,杀伐果断、翻脸无情。”

听得“无情”两个字从他口中说来,周妙宛蓦地睁圆了眼。

“这世间竟有这样的事情,最无情者还能怨旁人无情?”她不可置信道。

李文演丝毫不意外她的反唇相讥,可下一刻还是为她所言而惊异。

她说:“不要再演戏了。我早知你心中有人,既如此,我体面的退场与你有益无害,何苦自讨麻烦?”

闻言,李文演瞳孔如黑夜中的豺狼般微缩,漆黑的瞳仁深得望不见底,他忽然伸手,紧握住周妙宛的手腕:“谁告诉的你?”

周妙宛讨厌这种被人压着一头,受人桎梏的感觉,她另一只手反捏住他的手腕,用死力试图将这只手撇下去。

可是他同样也使着狠劲,捏得她手腕发红。

周妙宛怒了,她急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个道理,殿下可曾听过?”

他越过她向人群的那一瞥,正是朝着行宫返京的先帝妃嫔的方向。

冉……太阳可不就是冉冉升起么?

当晚,周妙宛便想明白了他看的人究竟是谁。

想及此,她心下更为坚定,死命地掰开了他手指的关节,用尽浑身的力气猛地一推,把措手不及的他推得甚至打了个趔趄。

李文演抬起那只被她掐出了血丝的手,低头掸了掸自己袖间的浮尘。

再抬眼时,他眼下乌青、满目赤红,周妙宛见了当即被吓了一大跳。

他脚步平缓地向她走来,周妙宛本能地想后退,可是她想,自己又未曾做错什么,凭什么要退?

于是,她站在李文演眼前,不动如山。

脸色难看极了的李文演再开口时,语气竟温和得很:“让我猜猜,是谁告诉的你?可是护送你的谁泄了谜?”

他轻轻抬手,指节弯曲,食指的关节若有似无地掠过周妙宛的脸侧。

周妙宛立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倒不是因为他突然亲呢的举动,而是因为他方才的话。

果然,有人将她同蔚景逸之间的接触报给了他。

周妙宛问心无愧,可牵连旁人总是不好的,况且蔚景逸也并未告诉她什么。

于是她咬着牙说:“殿下自己的梦话,还怪得着旁人吗?”

李文演笑了,可脸上尽是寒意,让人望而生畏:“既是梦话,又如何当得了真呢?”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

他忽然收回了唇边的冷笑,眼中竟满是困惑,他问:“皇后之位,不好么?为何要将其往外推?”

为何所有人,都要急不可耐地离他而去?

生母在他满月时便撒手人寰;后来在怡和殿,对他有过关怀的宫人都没有好下场;昨日姜向晴不愿留在宫中,今日她亦是要走。

此话问得奇怪,周妙宛觉得他不像在问她,反倒像是在问自己。

因为李文演并没有等她回答,便自顾自地往下说:“和离,眼下不妥。”

周妙宛先是没反应过来,继而眼神一亮。

眼下不妥,意思就是以后妥了?

周妙宛怕他后悔,斩钉截铁地说:“我可以等,只要你先起草一份废后的旨意,日后我绝不纠缠。”

她眸间绽放的神采狠狠刺痛到了李文演。

就在前日,他在元嘉门外与她相见,那时她的眼中除却敷衍的笑意,只剩一片虚无。

而眼下,听他松口,她身上蓬勃的生机瞬间漫溢了出来。

离开他,竟是一件如此令人心驰神往的事情?

李文演看着她的表情,心中再无清明,只余邪火。

不,他是皇帝。

他是皇帝。

他是这万里江山的主人,这天下无论万民还是草木,皆应为他所掌。

她的屡次逃脱已是意外,不会再有机会翻出他的手心。

背于身后的右手早已紧握成拳,他面上却未显露半分。

他说:“你以为,我会愿意外戚独大,前朝后宫都改姓‘谭’吗?”

周妙宛立马道:“我不愿,谭家亦不愿。各取所需,好聚好散,岂不妙哉?”

她一点惋惜的意思都没有。

李文演没再言语,当即叫了人请笔砚来。

他实际上已经掌握了整座皇城,离一个“朕”字只差了登基。

笔走龙蛇,明黄的卷轴上,废后的圣旨已现,印鉴清晰可查。

李文演漠然看着这道旨意,没有多话,只命人收好,再交予周妙宛。

拿到这道旨意的周妙宛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没想到李文演比她想象中更爽快。

她说道:“我已经拿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你的要求是什么?”

“半年,”李文演说:“半年后,我放你走。”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甚至比周妙宛预想中脱身的时候还早,所以她答应地飞快:“可以,这半年里,我会做你合格的皇后。”

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当然,你有喜欢的女子,尽管纳入宫来,我绝对帮你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对得起你这封旨意。”

说罢,周妙宛扬起笑脸,晃了晃手腕上的圣旨。

李文演不欲多言,道:“无旁的事宜,便退下吧。后日大典……”

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还望朕的皇后,不要出岔子。”

得偿所愿的周妙宛没在意他的阴阳怪气,很快便退下了。

而李文演垂首看着檀木桌上的那一方印鉴,笑了。

他还未登基,怎配用玉玺呢?

那封旨意是真是假,全在他一念之间罢了。

——

天、地、宗庙,皆享祭牲。

礼乐不止,李文演身着衮冕,端坐于御殿之上,其下文武百官三拜、平身。

执事官领丞相谢其英手捧玉宝,奉于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