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我心

灵物不可直接去接触九寒心原石,楚律则会按那方子锤炼出冰魄,封存后送到他这里来。

定天针又能再撑几时?

楚兰因不知道。

他头一回收到楚律送来的原石时,晞山下了一场大雨。

而在他心中,亦头一回生出一种情绪,那太过复杂,他无法准确定义。

他自认那可称作贪念。

——到此为止罢。

他想要彻底终止这场变乱。

楚律在完成了任务后,去到了人间。

其实并非全是因为她读给剑灵的那些话本的缘故,只因剑灵偶然与她谈起的人间,是那么美。

女侠依然会在每年的年节上晞山,只是手中不再有九寒心,而是一壶酒。

初几年,她在明月花下为他护法,却又伶仃大醉,还曾对剑灵说:“不要做了吧,我们停下吧,没有可能完成的,你会在中途死掉。”

可是后来,她自己也没有停下。

冯晚冰求到楚兰因跟前时,楚兰因已将十二颗九寒心冰魄凝成了刚好一只玉杯的量。

他把那壶冥河水送给了冯晚冰,竹篮打水一场空,却总有人执迷。

星流月散,第二枝大椿木化的傻丫头,也竟成了曲州城外的一林枯木。

劫后余生的曲州城中百姓陆续回来了,楚兰因站在山崖上看到那重新开始恢复生机的城镇。

书院的胖先生差人在收集椿木的落叶,坐在墙头张望的小孩儿们双颊泛红,他们好似没有经历这场颠沛流离,只知道城外多了一片林子。

过了片刻,他们闲得无聊,便唱起逃亡路上先生教的那首诗:“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

便是这一年,楚兰因在晞山凿了个山洞,对乔岩说请封此地,他要闭关。

乔岩问他闭关为何,向他发誓必夺回兰因剑本体,楚兰因只说想睡个长觉,至于剑体这百年不必去拿,仙道盟不好对付,先建大凌华宗才好,要在被忌惮中壮大势力,其中平衡很难,他知小岩子的辛苦。

送走忧心忡忡的乔岩后,楚兰因打量着他这个也许要住许久的洞,四壁幽寒坚固,光秃秃的并不美观。

如果是谢苍山的话,定是会发挥他万能家装的本事,把这里也打点地舒舒服服,可惜这个他没学会,也就只能潦草对付了。

石桌上,正放了一杯九寒心的灵魄。

能完全唤醒他剑体内的九天幽的至阴之气,并圆融多年前的绕指柔残线。

冰寒灵魄本就明澈如一盏佳酿,楚兰因取了一坛子出来,还真就加了桃花酒进去。

他想喝酒很多年了。

酒坛一开,便可以想象清冽的酒香。

曜灵精通灵物,却从来没有这样锤炼法器。彼时曜灵写方子的手都在抖,哑声对他说:“一旦启铸,就再也不能回头了啊。”

剑灵只说好。

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回头。

洞外一轮满月,恰是人间团圆。

晞山沉在寂静与安宁中。

楚兰因执了那玉杯,一饮而尽。

再后来,便是凌华宗濒危,十七用铜铃叩门,他启动了第三根椿木。

他把谢苍山唤了回来。

冥冥之中,剑灵已经猜到了这一只木傀的身份,从第一眼开始,他的灵体对他便有仿佛天生的亲近,却未能去认。

他终究也学会了人族的自欺,一面高兴,一边难过。

楚兰因不后悔之前的决定,但又遗憾再一次的分别。

他已经,不能算是一把剑了啊。

可谁知谢苍山也不能长久。

在障中弹因果琴的那一日,所有的真相已再不可隐瞒。

楚兰因伏在谢苍山背上,却偏偏在那一刻,他心中的喜悦盖过了浓密的惘然。

他想着:真是太好啦,我还可以捞你,这一次,我可以把你留住。

半时辰前。

素拂一路撞碎了十几块大石,被悬空拎到了剑灵面前。

他浑身淌血,清醒过来,眼底的怒火几乎喷出,但随即却被剑灵周身的灵气波动给深深震慑住。

素拂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竟是颤声道:“你……你……”

楚兰因席地而坐,在灵光散后,伸手去碰已经借由大魔的血肉复原出的谢苍山原本的躯壳。

他顺着谢苍山面部轮廓的起伏去接触,从眉骨到高挺鼻梁,再到嘴唇,原还想捏一捏他的脸。

但那双唇太有吸引力,剑灵一时不想收手,于是从心而行,俯下身去亲了一下。

又往下挪了挪,去听他的心跳。

静听了好一会儿后,楚兰因甚至闭上了眼睛。

这一声声的心跳中藏了太多的光景了。

是隆冬檐下,吹雪如绵。

是光阴一箭,杏花春雨江南。

他从袖子里把一块留影石,塞到了谢苍山前襟里,但几息后,又取出给捏碎了。

而后他站起身,拂袖用传送符把谢苍山传送走。

他默了一瞬,风吹衣袖,又转身大步向素拂走去,还顺道把仞山问心石给嚼了吞了下去。

至坚仞山石入体的一刹,剑灵读到了属于他的问心题字。

唯寥寥二字,仅“不悔”罢了。

素拂惊讶地发现他所有的道具皆已失灵,厉声喊道:“剑灵,你莫要冲动!”

“我为何冲动?”楚兰因托了他的下颌,从他眉心中抽出灵丝。

既然太仪那位曾篡夺天道光环,这位虽不至有那般本事,但想必也没少照葫芦画瓢,似解少封等他界配角的光环,也多少暗中掠了些残片来。

只是真解构了他的灵线,其中纠缠的旁人的光环碎片数目之多,如悬在屋檐下的一行风铎。

——这便是穿书者们曾信赖的人。

诸如巫浔,亦曾生死相托,可若可剖开素無的胸膛,便可一观其冷淡。

天生有七情六欲的素無与无情无欲的剑灵相对照面。

楚兰因眯起眼,把那些灵线随意一撮,凝成一块块鳞片大小。

数量太多,转眼他便似托了满满一掌,如他平日里磕的装袋子里的灵石,流光溢彩,倒也可口。

而素拂浑身泛冷,眼前这剑灵的所作所为未免太过可怖。

灵石光彩流转,可在他看来,不亚于生剜下他血肉,放干他的鲜血。

素拂的喘着气,生生挺住了这令人疯狂酷刑,他心念急转,竟也将其中因果猜的七七八八。

他极力劝道:“楚兰因,何必弄得这么惨烈,你身上有大机缘,已经是太徽灵力的泉眼了!你是法则的一个后门,甚至可以做到我不能做的所有事情。”

说话时,素拂仔细盯着剑灵淡然的面庞,想从其上看到一分动摇。

动摇等于破障,便还会有余地。

“只要你想,我可以发天道誓。我知道太仪是如何落败,在而今的太仪,便是心念一动可造化万千。”他心思敏锐,也着实口才不错,笃定道:“你不就是想要活谢苍山吗,我愿意倾尽全力协助你,此后你便是太徽的新的天道!”

楚兰因扬起唇说:“天道啊……”

素拂死死凝着他的眼睛,可是却什么也望不到。

最后一颗灵丝化成的琉璃石被取出,素拂只觉神魂中一阵尖锐的剧痛,截断了他的话语。

当年他为了强化自己的神魂四处吸纳光环碎片,如今全部剥离,灵力失衡,那被改造的一身灵线将摧折他的灵魄。

剑灵抬手按上素拂的脖颈。

他轻声道:“我当了天道,太徽倾覆,你让我守着个死球天天拍着玩儿吗?素無,时序崩塌,你是要成全你的私心,弱肉强食,死的便是我的家人,你说的那些,我也不稀罕,何况苟且偷生当个破天道有什么好。”

素拂瞳孔骤缩,却已不足以大声质问,只能虚虚吐气道:“你不能杀我,我的神魂与怜拂的肉身牵连,你杀我便是你杀孽因果上最后一根鸿毛!”

“我真是听烦了。”楚兰因淡淡一声:“真当我怕这个吗?”

“你要干什么?!”

楚兰因倏然笑道:“要你的命。”

剑灵指下用力,拧断了他的脖子!

轰隆——

天道下了一道雷,大风骤起!

连绵万里的龙骨雪山传来低沉的鸣声。

素無的神魂被剑气一同绞碎,碎片在雷电中翻涌。

楚兰因望向天边,青亮的电光照亮他的眼睛。

大雪如裁断的雪白布帛纷纷落下。

他是一把剑啊。

总要奋力斗上一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