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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逸年走至衣架前,取下大衣穿上,出了门,下楼,走出门洞,一股寒凉之气扑面,才觉面颊火烧,思绪弥乱,竖起衣领,插兜而行,弄堂里黑魆魆,人们已经睡了,还好走一段,竖一根路灯,聊胜于无,因为有月亮。夜风发狂,从背后偷袭,像一只有力大掌,推着人狠命向前。

苏烨坐在客厅里,面前摆一瓶黄酒,一盘糟货,电视里在播新闻。忽然听到门铃声,披衣走到院门前,扬声说,啥人。外面人说,是我,潘逸年。苏烨开门,笑说,嘎冷的天,不在被窝里、抱老婆取暖。跑我家来做啥。潘逸年说,我明早去广州,在这里困一宿。走进客厅,苏烨说,陪我吃酒。潘逸年说,啥辰光了,还没吃夜饭。苏烨说,单身汉,就这条件。潘逸年没响,径直走进一间房,关门锁住。苏烨继续吃酒、看电视。

乔秋生醉醺醺回到家,秋生娘来开门,取出拖鞋说,外面应酬,少吃酒,对胃不好。秋生换上拖鞋,笑说,今天霞气开心。秋生娘倒茶,瞟眼卧室,压低声说,新闻看了,秋生和玉宝,吓我一跳。

秋生吃口茶,嗞嗞吸气,半天说,每趟侪这样,舌头烫熟了。秋生娘说,泉英脸色不好。秋生说,是吧。起身走进房,泉英靠着床板看书,听到动静,抬眼说,舍得回来啦。秋生往床面一倒,闭眼说,不回来,还能去啥地方。泉英说,去的地方多哩,逍遥池、歌舞厅、电影院、咖啡馆、玉宝家里。秋生说,瞎七搭八,去玉宝家里做啥。泉英说,我哪晓得,问侬呀。秋生说,人家不欢迎我。泉英冷笑说,还蛮想去的。

秋生说,人家有丈夫。泉英说,心底倒清爽。秋生说,我有理智。泉英说,电视上看,不太理智,倒像小人得志。秋生说,我现在是得志。泉英说,万里长征,才刚踏出一步,就得意忘形了。秋生说,我懂。泉英说,林玉宝,哪能回事体。秋生说,玉宝在华亭路做个体户、卖服装。我是华亭路负责人,巧不巧。泉英说,真是有缘千里来相会。秋生说,阴阳怪气做啥。

泉英冷笑说,钱权色,干部头上三把刀,秋生当心落下来、切西瓜。秋生说,白操心,我是啥样的人。泉英缓和起态度,想想,笑了笑说,告诉秋生一桩好消息。秋生说,是啥。泉英说,我怀孕了。秋生吓的一激灵,酒醒了。

第20章 泉英

玉宝一早起来,到对门去,潘家妈和逸文正吃泡饭,桌上还有大饼油条,咸鸭蛋,水芹炒豆腐干。逸文翻报纸,抬头笑笑说,阿嫂来了。玉宝说,嗯。揭开钢盅锅盖子,盛了碗泡饭,热腾腾。潘家妈递来两只双酿团。玉宝说,姆妈吃。潘家妈说,我吃油条够了。

玉宝接过,踌躇说,逸年不晓哪里去了。潘家妈说,哦,逸年打电话来,往广州出差去。玉宝看不出异常,暗松口气。

逸文说,我也要出差。潘家妈说,去啥地方。逸文说,北京。潘家妈说,原来还想让逸文,陪我回趟苏州。逸文说,哪能想起回苏州。潘家妈说,那爸爸托梦给我,讲钞票不够用,天冷,没衣裳穿,我想回去,上个坟,烧些纸钱。逸文说,让逸青陪牢回去。潘家妈说,读书最重要,勿要麻烦了。玉宝说,我陪姆妈吧。潘家妈摇头说,玉宝更忙,一点也离不开。玉宝还要说,吴妈说,我随太太去。潘家妈说,没人烧饭,玉宝回来吃啥。玉宝忙说,我有手有脚,自己会得做。潘家妈想想说,也好。这桩事体结束。

玉宝到华亭路,赵晓苹玉卿已经在了,玉宝搓手说,这天气,说冷就冷,一夜入冬。赵晓苹说,还好我们有油汀。玉宝随口说,啥地方来。玉卿说,姐夫没讲么。赵晓苹说,大清早,张维民送来的。玉宝恍然记起,心底莫名空洞。

上午没啥生意,李白眉坐在门口,拿把吉他,自弹自唱,唱的是,什么时候/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什么时候/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人潮的拥挤/拉开了我们的距离/沉寂的大地/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谁能告诉我/谁能告诉我/是我们改变了世界/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一曲唱罢,赵晓苹拍手说,好听,歌名是啥。李白眉说,一样的月光。赵晓苹说,原唱是。李白眉说,苏芮。赵晓苹说,阿弟还会唱啥歌。李白眉说,没我不会的。玉宝说,让白眉唱,偏偏喜欢你。赵晓苹说,偏偏喜欢你。恰巧李白眉女朋友驾到,剜来个白眼。赵晓苹说,唉哟,误会了。女朋友说,这才几天呀,不要面孔。赵晓苹说,小小年纪,嘴巴不二不三。女朋友说,老菜皮。赵晓苹要争,玉宝拉过说,多讲有啥讲头,和气生财。赵晓苹生气说,竟然骂我老菜皮,我有噶老么。玉卿抿嘴笑。玉宝看向对面,李白眉和女朋友在吵相骂,女朋友怒冲冲跑开。玉宝说,要命,误会大了。

一群年轻人围过来说,这是华亭路 26 号,是吧。赵晓苹说,没错。有人看向玉宝说,比电视里还漂亮。玉宝佯装没听见,上前笑说,想买啥,我可以帮忙参考。有位小姑娘说,请问潘逸青的阿嫂,是哪位。玉宝说,是我。小姑娘说,我们是逸青的同学。玉宝笑说,看中哪一件,打七折。赵晓苹说,前所未闻的折扣。

小姑娘说,我欢喜新闻里、阿嫂穿的蝙蝠衫。玉宝说,稍等。弯腰从蛇皮口袋里,翻出两件来,拆开塑料袋说,一件藕粉色,一件鹅黄色。小姑娘说,那就藕粉色。玉宝说,藕粉偏淡,显温柔安静。鹅黄亮丽青春,更适合年纪轻的穿。小姑娘有些犹豫。玉宝说,先两件侪试试看。玉卿的缝纫机,踩的哒哒响,开始改裤脚管。

赵晓苹拎起牛仔服说,看了眼熟吧。工商局干部,像周里京的那位,走台穿的。年轻人们嘻嘻哈哈,有个女人凑近说,尺码多少,要几钿。赵晓苹说,衣服裤子一套,六十五块。女人说,中码有嘛。赵晓苹说,有,仅一套。女人说,我要买。小姑娘选了鹅黄蝙蝠衫。

待这群年轻人走后,玉宝看到女人,是泉英,泉英也看过来,四目相碰,玉宝笑说,长远不见。泉英说,是呀,西山一别,一年多没见了,倒还认得。赵晓苹说,这位是。玉宝说,乔科长的妻子。这位是赵晓苹。赵晓苹面露吃惊。

玉宝平静说,看看有啥欢喜的,可以优惠。泉英笑说,秋生欢喜那套牛仔服,死缠烂打让我来买,跟小囝一样,拗不过。玉宝说,欢喜就买,乔科长穿了,确实有股英雄气。泉英笑说,就晓得瞎讲,满嘴跑火车。牛仔服是美国西部矿工穿的,狂野之气才对。玉宝没响,赵晓苹说,乔科长表面斯文,内心狂野。泉英微怔。玉宝忍笑说,改裤脚管要点辰光,天冷,坐到油汀旁边,暖热些。

泉英坐定,又有客上门,赵晓苹去接待,泉英说,生意倒蛮好,顾客不断。玉宝说,原先交关冷清,半天卖不出一件。泉英说,熬出头了。玉宝拎起热水瓶,往杯里倒开水,再递给泉英说,吃茶吧。泉英接过捂手,想想,微笑说,我看了电视台新闻,秋生和玉宝的同台表演,勾肩搭背,好较亲热,阿公阿婆勃然大怒,要寻过来骂三门。玉宝喉咙一噎说,多心了。

泉英说,是呀,我能理解,也见多了,不过是展销会的固定节目,表演呀,岂能当真。阿公阿婆没文化、素质低、思想封建,见不得这些,眼里像长了针,昂劲要来闹,要让玉宝吃苦头。我就讲,人家玉宝嫁的夫家,高门大户,军属家庭,丈夫又是建筑行业、有头有脸的人物,人家侪无所谓,不觉着丢人现眼,那急啥。再讲了,闹下来,两败俱伤,秋生是政府干部,名誉受损,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还哪能开展工作,大好前程断送了,大家一道死。这样苦劝,才消停下来。我也真是,嫁了这么一户人家,受这种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