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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逸年喉咙油腻,吃茶说,没啥委屈,侪是我自愿的,就算有啥后果,也当自己吃尽。潘家妈说,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要一吵一闹,大家不能过了,老话讲,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潘逸年说,对不起。潘家妈说,我老了,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那还年轻,后面路还长。玉宝聪明,人不坏,做事得体,对小叔友善,对我也尊重。只是对老大,没用心,比较冷漠。玉宝的感情,还在乔科长身上吧。潘逸年说,只是姆妈猜测而已。

潘家妈说,生活种种细节,我不响、但我看得清清爽爽。潘逸年说,姆妈视力好。潘家妈说,我原本想,等结婚有了小囡,那就安定了。不曾料到,竟迟迟没动静。玉宝现在一门心思,做个体户,满脑门生意经。老大呢,也有事业要忙。两个人貌合神离,搭伙过日子,客客气气,生活有意思嘛。潘逸年说,也不错,胜过吵吵闹闹。微顿,潘逸年说,姆妈,这些年为还债,经世事,感情对我来讲,早已成一种奢望,强求不来。潘家妈说,听了这话,我心里多少难过。潘逸年低声说,难过啥呢,感情并非生活全部,还有交关事体要做。

潘家妈忽然哭了。潘逸年说,不要哭,好吧,我和玉宝谈谈。潘家妈哽咽说,实在谈不拢,好合好散,大家不要耽误。潘逸年说,我心底有数。站起身往外走,玄关处碰到逸文,不晓立多久了。潘逸年说,逸青呢。逸文说,在老虎灶看下棋。潘逸年说,嗯。换鞋出门,逸文说,阿哥,不要勉强自己。潘逸年没回答,只笑笑。

玉宝看着帐本,看不进。不晓为啥,心慌意乱。起身去小房间,汰浴出来,上床困觉,翻来覆去。听到开门声,脚步声,是潘逸年走进来,房间黑暗,也没开灯,衣服料子和单人沙发,起了摩擦,一声长响,坐下来。玉宝一动不动,月光洒进来,模糊了轮廓。打火机啪一声,猩红烟头,簇明簇暗。玉宝闻到烟味,潘逸年平常辰光,不大当面抽,今夜却随意。

没人开口,弄堂墙外,柴爿馄饨推车经过,哐珰哐珰,免去吆喝,扰人清梦。

玉宝坐直身体,先说,逸年要是觉着,我和乔秋生还藕断丝连,大可不必。潘逸年没响。玉宝说,我没想到,乔秋生是华亭路市场负责人。抽到一起上台表演,纯属巧合,我是抗拒的,但当时情况,由不得我任性。潘逸年没响。

玉宝说,倒是讲话呀,不吭声啥意思。潘逸年一根香烟抽完,又点一根。玉宝说,逸年一点不了解我。潘逸年说,玉宝就了解我。玉宝说,啥。潘逸年说,我们结婚一年多,竟还不知,我肥肉一点不沾。玉宝怔住。潘逸年说,玉宝,坦诚些,还欢喜乔秋生吧。玉宝说,欢喜,我恨死了。潘逸年说,没有爱,哪来的恨。玉宝没响。

潘逸年缓缓说,玉宝,我们这样,实在没意思。玉宝说,呵。潘逸年说,我原来以为,无所谓,搭伙过日子,给足彼此颜面,没感情,也可以生活。但是,当这种行为,给身边亲人带来痛苦、造成困扰,我觉着,就没必要再继续了。

玉宝心沉谷底,颤声说,逸年的意思,要同我离婚。潘逸年说,玉宝当初深陷困境、走投无路,嫁我不得而为之。我侪明白。现在的玉宝,非当初玉宝了。华亭路服装生意,虽刚起步,但就目前看,玉宝一定能成功,只要坚持,赚到大钱,不过早晚。有钱能解决、这世上百分之九十的事体。玉宝不需要再依傍我。所以我想,或许分开,对大家反倒有好处。

玉宝说,有啥好处。潘逸年说,我的钱分玉宝一半。玉宝说,商人重利,讲来讲去就是钱。潘逸年说,玉宝自由了,按心意生活,想欢喜谁侪可以。玉宝思想混乱,半天说,就因为一块肥肉,逸年要同我离婚。潘逸年说,这个不重要。玉宝说,那啥重要呢。潘逸年没响。玉宝说,啥重要呢,我来讲,雪莉最重要,是吧。

潘逸年抽口烟说,和雪莉有啥关系。玉宝冷笑说,在广州辰光,李太太统统讲把我听了。逸年和乔秋生,有啥区别呢,一样的薄情寡义、负心之人。

第19章 分崩

潘逸年皱眉说,李太太到底讲了啥。玉宝索性豁出去,李太太的话,还有雪莉相关的细节,侪没隐瞒。

冷空气如约而至,晚风呼啸,不晓谁家,窗户没关紧,呯呯直响,大概房间太安静,尤显这响声,雷霆万钧。

潘逸年慢慢说,81 年初,我和雪莉分手,回到深圳工作,从此断绝联系。一段情,82 年发行,刘文正演唱。偏偏喜欢你,83 年发行,陈百强演唱。闲暇辰光,常听工人哼唱,也学会了,我会唱的歌不多,这两首比较拿得出手,再无旁的含意。我和雪莉,友好协商,和平分手。李太太所说英国读完书,再来内地寻我,我也答应,纯属无稽之谈。至于那晚,喊出雪莉名字,我已无印象,可能饭局时,有朋友谈起雪莉近况,嫁了位洋人。我由心祝福,而至酒后失言,令玉宝尊严受损,我道歉。玉宝听出疏淡意味,暗自抓紧被头。

潘逸年说,接下来,我要往广州一段辰光,等回来后,我们再去办手续,当然,玉宝要着急,也可以打电话把我。玉宝喉咙发干,低声说,我没想过离婚。潘逸年说,我也没想过。玉宝说,那。潘逸年说,但世事无常,总出人意料。玉宝说,就算离婚,我也要讲清爽,我和乔秋生。潘逸年说,不用讲了,对那俩的一笔烂帐,我毫无兴趣。玉宝说,我十六岁到新疆,成为毛纺厂女工,乔秋生搞机修,那个地方,水深火热,冷暖自知。潘逸年说,我还有事体,要走了。玉宝说,乔秋生抛弃我后,我对这人再无想法、再无任何感情。

潘逸年说,我相信。玉宝微怔说,啥。潘逸年说,我相信,玉宝对乔秋生,再无想法、再无感情。准确来说,玉宝对所有男人,没有想法,没有感情,彻底死了心。玉宝不语。潘逸年说,一个年轻姑娘,省吃俭用四年,供养男朋友读大学。要多坚定深厚的感情,才能做到,我无法想像。玉宝颤抖说,乔秋生讲的。潘逸年说,我为家中还债、远走异乡 ,和玉宝比起来,真是小巫见大巫。玉宝没响,潘逸年说,我很同情,恨不得揍乔秋生一顿,替玉宝出气。但那的感情悲剧,产生的恶果,不该由我吃尽。玉宝说,我听不懂。

潘逸年说,不管我俩的结婚理由,有多不堪,但自结为夫妻后,我努力去了解玉宝,爱护玉宝,我上交钱财,善待玉宝娘家,支持玉宝做个体户,陪玉宝去广州进货,暂时不要小囡,我也同意,但凡我能参与进玉宝生活,方方面面,我侪愿意去做。我付出百分百热情和诚意,努力经营这段婚姻。但是玉宝,永远和我隔层纱,不愿同我交心,不用我铜钿,不受我恩惠,有困难宁愿寻乔秋生,哪怕我主动示好,也是一盆冷水兜头浇下。在乔秋生向我炫耀、那的感情,在我恨不得揍伊一顿时,我还要眼睁睁、看那说说笑笑,在大众面前、勾肩搭背。我明白,玉宝想尽快赚钱,独立,与我划清界限,宁愿和乔秋生摒弃前嫌。不止玉宝有自尊,我也有,不容践踏。

玉宝流泪说,是逸年说的,给不了我感情。潘逸年愠怒说,我给不了感情,玉宝就去找乔秋生。我算开了眼界。玉宝说,不是。潘逸年说,我讲过交关话,玉宝只有这句记得牢。我们终究是人,人心是肉做的,会柔软,会感动,会治愈。不是木头、不是铁石,怎么捂也捂不软、捂不热。

潘逸年摁灭烟头,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和信封,搁在台面上,清脆一声。潘逸年说,我这有间房,不大,给玉宝的,地址在信封里。玉宝说,我不要。潘逸年说,拿着吧,权当是对逸青的感谢。玉宝喃喃说,真得要离婚。潘逸年说,我一旦做出决定,便不回头了。站起身说,我俩的事体,先不要讲出去,免得姆妈兄弟担心,待手续办成后,就随意吧。玉宝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