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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主人的美正是他遭受虐待与折辱的罪因,如他不是这般的美,他的境遇断不至于如此。有时候,俊美无匹敌也是罪过,是遭受嫉妒使之受罚的缘由。忠诚也一样,干练尤如此。一个将美貌、忠诚和精干于一身的男子,是活该在这不信道亦不行善的肮脏尘世里受难的。

这是我们的十字架,米昔塔尔暗自悲叹。但我们又怎能不背负呢?主说,你们若做我的门徒,就要扛起自己的十字架,随我来。我们不仅要背十字架,我们还要走那窄门。大路宽阔平坦但通向的是黑暗地狱,窄门难入但是进入光明和永生的必经之途。

清洁完毕,米昔塔尔替伯颜将身体擦干,再披上薄衫。此时的伯颜平静祥和安宁。有受难者的气质。米昔塔尔帮助伯颜编好发辫。

而陈屏呢,他极力遏制内心波涛,强压着心绪,迅速的从新起笔,同样迅速的勾勒。潦潦数笔,已将大致轮廓与布局框定。

他抛弃了对写心与写形的分辨,执意以自身意志一意孤行,笔随己心,也不顾画面是否具备完整性,哪怕残缺他亦不在乎。墨痕所至,恣意奔放的哀殇泛滥,他为牢内人和自己悲息,他无声的痛哭着。他想他自己只是怀壮志而不遇而已,而那对面的人则是被这世间所有人踩在脚下蹂躏着与辜负着。一个只是生不逢时,一个却是天然下贱。说到底,他陈屏不配在这囚徒面前为自己的命运抱怨。

以墨线勾勒,再填色濡染。层层渲染下的男子肉体渐渐的浮现在细腻洁白的纸上。那肉体内似乎隐藏真正的生命。这不是文人画,不是重彩,不是细密画也不是西洋画。这是陈屏自己一个人的画。他不再需要风格,因自我便是风格。陈屏不是狂生却于此时比那些刻意卖弄的狂生更孤傲狂妄。别人的狂之在行为、举止、做派,是为了博取美名而狂。而他陈屏狂在心里,他不需要别人理解也不要别人同情,他内心自足了。

陈屏在沐浴的男子身后画上了花丛与树荫。浓荫下溪流潺潺蜿蜒过画面。沐浴者下垂的辫发遮住了脖颈,画中人附身正要去拾起绿绒绒的草地上一朵洁白的落花,似乎是要挽回些什么。而更多的落花漂浮在流水中,从洗浴男子身边匆匆而过,这预示着他的挽回之意终究落空。时间涤荡洗去一切,去者即去,无可挽回。

画中男子湿润的裸体上,一只翩翩彩蝶落在他的右侧肋下,似乎是要吸吮那处肌肤上如花露般的水珠。在彩蝶停驻处,肌肤上赫然绽开一枚十字架刺青。这秘密处显露的符号,陈屏虽不能理解它所含之深意,但仍然决意将它呈现。

此画虚虚实实,不能为后人所尽辨。人如实,境却虚。这是这整册将要被编成集册供人阅览的画集中,陈屏的个人风格最为突出张扬的一页画。

它是残缺有漏的,它不完美,然而不完美即美。

它是整部集册的倒数第二幅作品,是被囚之人受辱组画的最终幅。最后收尾的是陈屏待伯颜出狱时清晨,借着晨曦粉金的朝阳与灰蓝的夜色仍然交织扭缠未尽时,画下的那一幅巴林伯颜的人像写真图。

陈屏最后一次携自己的画具回家。

他端坐整夜,一心扑在他的作品上。彻夜的斟酌,修正他认为不满意的细节。直到他完全的满意自己的作品为止。他之所以只能将尚还不满意作为满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画技有限,而时间也有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