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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道我的父亲晓古台的家族。我对他们没有任何了解也没兴趣了解。我只知道他们都是不信道的异教徒,并且很坏。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会下地狱受永恒的惩罚。我父亲晓古台唯一尚还可以称道的一点,就是他没有追随他同族人的恶习。晓古台是信仰造物主的正道的,所以他在作恶和纵欲方面比他那些拜偶像的同族要收敛克制的多。我不知道光靠这些可不可以让我父亲免去地狱的刑罚。但是那些巴林部的坏蛋们,是我最厌恶的人之一,这些人永远不干好事也从不悔改,他们永远对他们所做的恶行得意洋洋。愿上主惩罚他们!阿敏。

据某些人说,当然他们说的我也不知道真假。我的祖父叫阿剌黑,我曾祖父叫述律哥图,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纳牙阿的叔祖父。但不管怎么样,我跟他们都没任何的关系。我没见过他们,也没兴趣考察他们都是什么人。有人劝我修修家族谱。如果我要修的话,也只从我的死刑犯父亲写起,因为和我产生过直接联系的只有他。至于阿剌黑、述律哥图和纳牙阿,他们和我没什么关系,我甚至怀疑这几个名字都是假的。人类的虚荣,使他们为自己杜撰虚假的祖先,时间久了,假的也被当做是真的了。但是这又是何必呢?我想我必须摒弃这种害人的虚荣心,所以我必须承认晓古台是个罪犯。没有一个显赫的祖先并不丢脸,真正丢脸的是为了虚荣心去撒谎,给自己杜撰一个显赫的祖宗。

巴林部的人不信道,他们的行径邪恶,他们的生活方式肮脏。我是不会同他们为伍的。我年纪越老,就越觉得宗教才是划分你我之分别的界限。我孩童时及少年时浅薄,以为可以忽略宗教的差异仅仅凭亲人或爱人的关系就同对方和睦,但是那是错的。信道者和不信道者之间绝无可能相互容忍。即使表面上的和睦,在心里也厌弃对方。当然,为了表面上的和睦,临时装一装样子是必须的。比如,你看见我也会主动上书求汗爷家族重修太庙和影堂什么的,尊孔祭祀文庙的礼仪我也会带头参加并下跪叩拜,虽然这些东西在我看来全是扯淡。但我是帝国的官员,所以我的职责不允许我不参与这些事物,该下跪还是要下跪的。尽职尽责做好自己份内之事,是我作为一个基督徒应当去担负的责任,即便这责任在某时与我的宗教相互违背。我同那些拉丁人不一样,他们信仰笃诚,对给异教徒朝廷当官毫无兴趣,所以他们可以只敬拜造物主而不对偶像下跪。我对拉丁人其实是有些羡慕的,他们当得起信仰虔诚这个形容词。

人是有永恒灵魂的生物,可以期盼在肉身消亡后以灵魂的形式得到上主公正的审判。而国家没有灵魂,它是死的。每个国家都必将灭亡,世界上没有不灭的国家,区别只在时间的长短而已。所以人类可以牺牲当下利益来换取永恒后世的报偿,而国家则不可能牺牲它当下的任何利益,因为国家没有后世,它只有今世这短短的几十或数百年而已。因此,个人道德与为官道德无关,为官者只为帝国的利益考虑不为自身名誉考虑。想要博得君子的清誉就别去当官,要当官就别妄想保持自身的清白,此二者绝不可能兼得。你要么做有清廉而富于美名的隐士,要么做恶名昭彰的干练能臣,想两头都要的人,基本上可以定义为伪君子。

如果我愿意,我也是可以两头全要做个伪君子的,但是我觉得那没什么意思。做个直率的恶人反而让我活得更诚实些。不用为了维护虚假的名誉而天天扯谎。我还是选择了这样。

你也许会问我,那我为什么天天对所有人都那么礼貌笑脸相迎。那当然了。我这样是为了以后不结仇好办事,并不是为了让他们说我清廉贤德。我为人谦恭就是让他们对我不要有太高的警惕性,他们对我不设防,我为圣上办事就少了很多的阻力。相反,那些想要留清官名声的人,反而会待人刻薄,生怕与别人同流合污。生怕和不够廉洁的人交往会污了自己的名声。这等人在官场里结仇甚多,其他人会赞美他们的清正廉洁但憎恶他们的为人。

你看过书很容易明白这个道理的。即使是最长寿的国家也不过持续几百年罢了。国家是不可能有永恒的。所以帝国官员必须为了当下的国家利益去做不义之事,而罪责也要自己承担,这也是迫不得已的,因为为了帝国利益的脏事,总得有人去做,不是我,就是别的什么人。但总之是得有人去做才行。你母亲的兄长安童洁身自好,这挺好,他愿意做翩翩君子就让他去做好了。但如果一个国家里所有的官员全是翩翩君子,没有一个愿意为了帝国而干脏事儿行杀戮血腥的人,那这国家就完了。所以帝国想要维系自身的存在,就必须有像我这样的人,为了国家去行邪恶杀戮之事,明知是犯罪还愿意主动将犯罪所将带来的惩罚主动背负起来。如果要被称为恶人,那就叫我去吧!如果要受罪责的惩罚叫他们惩罚我吧!是谁为帝国除去那些混蛋与恶棍的?是我。为了杀光他们我明知是犯罪还是主动的去做了。至于做恶人而带来的恶报,我心甘情愿的领受。

所以你看到了,我父亲是罪犯,我自己也是。其实没有人是可以免于犯罪的,区别只在于是否诚实的承认自己就是一个罪犯。我同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我犯罪,也认罪。而他们犯罪后是根本不会认罪的。

所以我的孩子,你现在了解你的父亲了。我对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期许,我只希望你在犯罪的同时不要伪装自己是无罪的,因为你即使能骗得了周围的人,也骗不了造物主。”

这次同父亲的长谈是我们父子唯一一次彼此推心置腹的谈话。在这以后不久,京师传来了合汗病故的信息。我随父亲日夜兼程飞驰回到合汗的大都。

三个月后,帖木儿登基了。我的父亲复任知枢密院事。

同年十二月,父亲病卒,年五十九。我是年刚好十六岁。

大德八年,完者都合汗帖木儿加封我已死的父亲为宣忠佐命开济功臣、太师、开府仪同三司,并追封淮安王,赐谥号为“忠武”。我的父亲成了大元历史上第一位淮安王。

那日,我走出大明殿,心想,我也算有个声名显赫的爹了。不过,这又算什么呢?虚荣而已罢了。

天空阴沉,反复即将降下一场暴雨,只有一线阳光透过铅灰色厚重的云块艰难的射出。我看着那一点微弱而苦难的金色之光,仿佛听到造物主在空中雷霆般的声音,它说:

“你们认罪吧!凡知错而悔改的,尽与收留。”

第137章 《两片杏仁》番外-刺虎

公元一二八五年,至元二十二年。伯颜代宗王阿尔只吉歹总军西北。

冬,寒风凛冽。白雪皑皑的泰迦针叶林绵延数千里。从极北之地的苔原冻土带覆盖到阿尔泰山、斯塔诺夫山和西拉木伦河上游的谷地。哈拉穆河已经进入结冰封冻期,闪耀着水晶光彩的冰封河面如镜子一样耀眼。

两个年轻的金发侍从米哈伊勒阿尔塔诺莫夫和瓦西里阿尔塔诺莫夫兄弟,穿着入冬以后新做的赤狐皮术巴大衣,骑马跟随着年仅十二岁的尤里达尼洛维奇,出了蒙古人在哈喇和林城内的老营。

这回他们要去狩猎。

十二岁的尤里达尼洛维奇,金发雪白肤色蓝眼睛的小罗斯公子。是莫斯科首任大公达尼埃尔亚历山德罗维奇的长子。达尼埃尔亚历山德罗维奇在去年刚刚登上大公的宝座,就差人将自己最心爱的长子送往哈喇和林的蒙古人老营处。他要以此种手段,拉近自己和大蒙古中央汗庭的关系,这样金帐汗忙哥帖木儿就会委任他做全罗斯大公,并做金帐汗的总收税官。

还是个孩子的尤里,今天骑了一匹栗色额头带着一抹白斑的钦察马,马的胸饰上系着蓝色的丝穗。在尤里身后是两个罗斯来的侍从。他们夹裹在浩浩荡荡开出哈喇和林土城的队伍里,显得格外的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