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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除了在后世史家看来很可疑的那本《马可波罗游记》之外,我们还能看到在宋已亡的多年以后,有日本入元禅僧中岩圆月在他的文集中记下了如此一段文字:

“南宋咸淳九年,北丞相伯颜,将兵百万,出淮泗,顺流而下,江南望风降附。南国当时但理会科场明堂等事,而不画一筹,坐以待亡。明年正月,百官士庶,迎伯颜于皋亭,行在百姓家,各贴‘好投拜’三字。”

也许后世史家的文字总是枯燥无味,读起来味如嚼蜡一样。因为临安宫廷里的奢华宴席,让无缘参加它的人不知该用何种措辞去描叙它的瑰丽与精微。谢太皇太后请客,大宴北方来的贵宾。席间奢华浓丽,寻常人难以想象。

伯颜对此毫无惊奇感,因为他从小就已经见惯了贵人们的奢侈浪费。更何况临安的豪华,比不上巴格达和大不里士的一根手指头。心思细致灵敏的谢太皇太后,在席间提出想要让年六岁的投降幼帝赵显,认伯颜做伯父,伯颜以不和礼数而拒绝。谢太皇太后和幼帝得到一个善意的提醒,与其认大元合汗的下属为伯父,不如直接与大元的合汗结亲,成为那个黄金氏族内部的一员。聪明狡黠的高丽王室,就是因为与大元皇族结为姻亲,从而坐稳了自己在高丽的王位的。投降的宋幼帝若能尚公主,以后身家地位定能稳固。

此时临安城中充斥着各种谣言和坊间段子。有传闻伯颜是被赵匡胤篡位的周世宗柴荣转世来报仇的,据说一书生在元军大帅入城时曾亲眼目睹伯颜真容,与柴荣毫厘不差,一时间说的有鼻子有眼。又有人传言伯颜见前宋亡将孟珙之子孟之缙的妻子赵孟桂美貌,已经纳之为妾,更有人携千金往赵孟桂处求官做。一时间乱言绯语纷纷,充斥亡宋的行在临安城。而元人军队在皋亭山驻扎,南人祈祷钱塘江大潮能毁灭元军,但是潮水迟迟不来的奇事,令宋亡蒙上了一层宿命论的色彩。宋皇室认为此灭国真乃天意,否则大潮为何于此时偏偏就不来?作为一个纯粹北方人的伯颜自己,当然不知钱塘江居然还会象海洋一样有潮汐。后从宋人那里得知钱塘江有涨潮之说,惊讶之余,立即把营地搬走到山上高处去了。

合汗在伯颜来时,就吩咐一定要多选那江南好秀才,为大元所用。故此我嘱咐随军谋士注意寻访宋境内的可用之人才。并让士兵驻扎城外不得入城中扰民。

但是张世杰的溃兵涌入城中抢劫,闹得人心惶惶。谢太皇太后求我派军队维持临安秩序,我逐派军进驻临安城里驻扎。

此举动被宋宫琴师汪元量看在眼里,写下了一系列关于元军进驻临安前后的诗歌,被后世称为是“诗史”。

正是:

衣冠不改只如先,关会通行满市廛。

北客南人成买卖,京师依旧使铜钱。

我让人用一乘银质的轿子抬着游子明进入临安。入城的时候引起临安人纷纷的侧目。这个当初以冒充打卦先生在南朝卧底的老油条,终于满足了自己多年来那点小小的虚荣心,坐着他梦中心爱的六人抬轿子,在南朝的繁华都城里悠哉的逛了一个够。

而我,伯颜,则回到自己的军营里和众军官喝酒庆祝。在这快乐的席间,张弘范迟了到,我和他开玩笑,说要重重的罚他,张弘范对答巧妙,令人开心。席间我二人饮酒,其余众将都跟着一起起哄,说让我与张九拔都,两个人各做一首小令《喜春来》来祝祝酒兴。张弘范吃酒吃的兴起,阳刚端正的面庞上染上了酒晕,红扑扑的。

九拔都把自己的那杯喝干,然后张口吟了出来,我听得他口中吟咏的那词句是:

“金妆宝剑藏龙口,玉带红绒挂虎头。绿杨影里骤骅骝。得意秋,名满凤凰楼。”

张九果然一副好文采。他口中颂完了他的,就目光炯炯的看我。把我看的脸要发烧。我想我这汉话说的虽然也还利落,但是吟诗作赋恐怕还不够啊!不过这小令说到底是源自北方山歌的调调,本来就可以俗而且白,这真算是救了我的命啦!大白话凑数,吟首《喜春来》我还能凑合。

我自己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和深沉的把手中盛满酒浆的杯子放下,然后极力压下我那羞耻之情,鼓足了勇气,吟出了那一首我自己的《喜春来》: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最后一个字吐出之后,我环视了自己的周围一圈。看他们是不是假装正经的在心里笑我。令我意外的是,没有人在我面前假正经,大家都真诚而坦荡的开怀大笑,笑得是那么的尽兴。我自己也终于憋不住自己内心想笑自己的那股劲儿,这假严肃和假正经再也装不下去,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自己也笑了出来。

此时,我们在笑声里上下无别,皆在一片欢乐中融为一个整体。这里面没有什么蒙古人、汉人还是维吾尔人,也无论是基督徒、穆斯林还是多神教徒,彼此之间都在这一片得胜后欢乐的海洋中,忘记了自己和别人的差异。

如果真有那么一刻,世俗的世界也居然是美好与祥和并存的,那不在此刻,又在哪一刻呢?我心内真诚的乞求我的主宰,你是至仁慈的主,你从来都给人以容易。如果你怜悯你的造物,怜悯不值得你垂怜的罪人伯颜,就请你让世界永远停住在这一瞬吧!我希望我的生命在这平等无差别的快乐中终结,请你给我死亡吧!我的上主,我求你了!

我的主!我的主啊!我求你给我死亡!然而,你却不给我!

第57章 流放中的琴声

文天祥是在五坡岭被张弘范之弟张弘正捉住的,当时的他正和自己的追随者埋锅造饭,等着饭熟时却被张弘正带着五百精骑突袭,文天祥在忙乱中急速吞下随身携带的冰片企图自尽,为了让毒药尽快发作他又猛灌了自己满肚子的水,但是那水却是不干净,喝下后令人上吐下泻,冰片的毒性随着呕吐与排泄流出他的体外,造成的结局就是自杀并未成功。

文天祥转战赣地各处多年,南岭的潮阳县是他和他的追随者最后的据点。此地原本为盗贼陈懿和刘兴所占据,文天祥击败陈懿擒杀刘兴,将原属于陈刘二人的地盘夺取成为自己最后的一块根据地。然而被赶跑的陈懿贼心不死,为了复仇,他果断的向驻扎在附近的元军报了信,张弘正亲帅精骑突袭,果获文天祥。

报事的信马兵来报喜的时候,伯颜正着人整理文册,宋宫廷中珍藏各类珍宝需一一登记造册后再装上骡马大车运往北方的大都。合汗对东方式样建筑尤其热爱,曾经着人将故宋汴梁的熙春阁拆解成一枚枚散碎的构件,并给每一枚构件都打上相应的编号,再用车载至上都开平府拼装成现在名为“大安阁”建筑物。

伯颜留张弘范与副帅李恒继续追击张世杰等人,自己押解带着宋宫廷投降人员北反。跟着宋皇室成员北上的随从者当中,有个来自钱塘的宫廷琴师名汪元量,这汪元量一路上不停的写诗,光《湖州歌》就写了九十八首之多,此外还有《醉歌》十首,《越州歌》二十首。不一而足。

押解宋宫人和皇室北上是个难办的差事,出半分差错都会要命的。扬州的守将李庭芝明确的拒绝了太皇太后谢道清发出的,晓喻那些还尚未投拜的城市,放弃抵抗,投拜前来接收它们的大元朝的官员的诏旨。李庭芝斩杀了带来谢后诏旨的使者,然后当场焚毁了那道诏书。并对在场的众人说:“自古以来都是奉诏死守城池的,没有奉诏投降的,这诏书我们绝不能接受。”

李庭芝本是先由孟珙提拔的,孟珙又同时是贾似道的伯乐。孟珙死后,李庭芝就一直追随贾似道,是贾似道亲信的私人。文天祥一直以来对李庭芝非常的不屑,认为他胆小怕事,一直在扬州城里畏缩不出,特别还有李庭芝轻信伯颜派奸细特意散播的那个几乎令文天祥死在李庭芝手里的谣言。他李庭芝就不是一个有担当和勇气的人,也没有识别忠奸的智慧,居然以为他文天祥是元庭派来的说客,要真州的守将苗再成杀掉这个已经变节的大宋状元。散播造谣的始作俑者伯颜固然可恶,但如没有蠢货李庭芝配合相信了这个谣言,文天祥也不至于差点死在自己人的手里。幸亏苗再成心里并不相信,偷偷私放了文天祥,否则文天祥早就没了性命。但,如今时光已经如白驹过隙,斗转星移,如果此时文天祥能知晓那个懦弱而轻信的李庭芝,在自己生命的最后,爆发了临终以前的光芒,用血和生命,做了毁诏斩使的刚烈决定,不知道会不会对他产生一点的好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