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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颜看的嘴巴干渴,又喝了一杯葡萄汁,他扭头四下里看了看,发现一个让人不好的暗示。在座的阿拉伯人、波斯人、钦察人、亚述人、蒙古人都陶醉在一片欢声里,唯独那些汉人臣子却只默默的饮着酒,对这一派欢乐气氛完全融入不进去。伯颜又偷眼瞄了一下安童和真金,这两位尊贵的贵宾也如那些汉人一样脸上一丝笑意也无,做在那里如坐针毡脸上的神色尴尬无比。

伯颜心里真是懊悔,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给安童、真金和诸汉官下帖子。他本来就应该只邀请自己的基督徒兄弟们的,而邀请安童只是因为他是舅子哥,真金与其他汉官是因为他以为他们和安童算一伙儿的,所以才一并的下了帖子。现在想来,自己不仅真的是多此一举,而且还是真的愚蠢透顶。

同教中兄弟们的感情,的确不是外人可以比的。哪怕是自己妻子的兄长,也终究是隔着一层的。更何况他们从小生长的环境还有天差地别。

后来在多年之后,伯颜与海都对峙在中亚的那段时光,他们在复活节瞻礼的那天晚上,天全黑以后。伯颜和军营里的基督徒兄弟们又参加了一群苏菲们的聚会,他们的聚会在一处废弃的山洞墓穴中。该墓穴据说是异教时期受迫害的一神论者秘密礼拜造物主和埋葬殉道者的地方。在聚会上他们大唱各种赞美神的诗歌,然后他们饮酒,吃下大麻丸,并焚烧没药、乳香和鸦片。他们在迷狂中甚至脱去衣服裸身相处,以求体会人祖阿丹和哈娃在安拉的乐园中那种极度纯真的状态。

古代的祆教、犹太教和基督教都喜欢在仪式上焚烧大麻和阿芙蓉,以求达到“出神”的状态,那是一种灵魂离体的幻觉。你感觉自己漂浮在空中看着你自己的肉体。伯颜在这种状态里反复进出,他看到自己的肉体是速朽的,因此觉得灵魂反而更加的安生了。肉体的死亡不是真正的死亡,真正的死亡是灵魂坠入地狱与上主永远隔绝。那就再也没有任何爱了。肉身的死是一道门槛,它是通往永生的门径。基督曾经拒绝做世界的王,所以他说“一个人纵然赚得了全世界,却失去了自己的灵魂,对他又有何意义呢?”

所以这个帝国王朝是你们的,它本质上与我是无关的。但是我是我主人的奴隶,所以我做事,为他尽忠。但终有一天我会死去,那是多么幸福的日子,因我终于通过死亡而自由了。他们再也不能主宰我了。伯颜想,因为我的肉身已死。他们只能作弄我的肉体却无法干预我灵魂的去向。我的主将审判我的灵魂,我终于可以直面我的主了。忽必烈听了可能要暴跳如雷,因为他发现他并不是我真正的主人。

正如尔萨麦西哈所说的:“世界是一座桥,走过去,不要在上面停留。”

安童对我说我应该做名垂青史的贤相。我笑了,说,我为什么要名垂青史?人纵然赚得了全世界却丢失了自己的灵魂对他又有何意义呢?安童看着我眨巴眨巴眼,他没听明白。我也没有义务去解释,因我知道我没法跟他解释。在异教徒的史书上如果给了我赞誉,那才是我的耻辱。

他们颂扬忠臣孝子,编了很多血腥愚蠢透顶的故事。后来有人和我提起我和张九拔都彼此间唱和那两首小令,我羞的恨不得把脸扎进地里。那是因为我没有节制喝多了马尿导致自己在众将面前做出如此不雅的忘乎所以的举动。我酒醒后回忆起来觉得不能原谅自己的如此放纵,于是用鞭子狠狠的鞭打了自己三次。但那首滑稽拙劣的小令是抹不掉了,我只能祈求听过它的人忘性大些。

当从大不里士的商队再一次来时,带来的礼物是一面威尼斯匠人精工打造的巨大玻璃镜。它能照出一个人的全身,而且中间没有任何相拼接的缝隙去打破美感。还有一只短毛豹纹四肢细长的埃及猫,他们居然知道伯颜喜欢猫。后来伯颜在獒圈里呆过以后就对狗深恶痛绝,觉不允许狗进入他的卧室里。但他,却在自己家的后苑建了一个猫乐园,人们谣传那里面有伯颜的上百只猫。伯颜睡觉的时候会在床脚栓一只猫,因为猫在夜里有极高的警惕性,夜间任何活物接近伯颜的床猫都会率先向睡着的主人报警。伯颜还会在自己的床周围撒一圈薄薄的香灰,早上起来他查看那香灰上的印记,就知道自己床前有没来过人。他其实也养着獒,但是只用来打猎。作为一个一品官的假贵人,他家中的獒有七八条,还有两头猎豹,四头金雕。专门伺候猎豹的豹奴巴尔赤是两个波斯人。这些都是打猎所必须的,他会在进入秋季以后去山中狩猎,有时候一次狩猎会长达十几天甚至一整个月。但是他不会企图去窥探自己的封地,他知道那是非法的。

他托斡脱商人给他带回阿勒颇的橄榄皂,大马士革的玫瑰油,设拉子和赫拉特的金泥装帧的波斯语诗集。还有精工制造的乌德琴和塔尔琴。他甚至亲手去砍芦苇,自己做了一支“奈伊”,那种阿拉伯人的斜着吹奏的芦笛。这种笛因为没有切口,所以要斜吹,人为的制造一个能出气出声音的切口。而印度人的班舒理横笛有外切口,汉人的管萧有内切口,所以这些管乐器都不需要斜着吹。从这些碎片中他回味自己的过往,觉得那里面有妈妈的香味。

他的阿什克岱还曾托一个斡脱商给他送来了一包埃及咖啡,和一包阿富汗的阿芙蓉膏。他立刻在家里给自己煮了一壶加肉桂粉的咖啡,那是他久别了的味道。但是辛辣而苦涩的咖啡味儿让别速真觉得讨厌,她低声的骂了一句,就逃跑似的离开了自己丈夫的房间,似乎那热腾腾的棕黑色饮料是什么剧毒,光闻见它的味道就可将一个大活人窒息而死。

伯颜一直保持着军队里养成的习惯,把指甲剪得特别短,定期的剃头刮自己的头皮。他的辫子细软,他自五十岁以后,凡是在非宴饮的日常里,就从来不会在辫子里编进艳丽的色丝也不在辫梢缀珍珠或金币进行装饰,因为他认为那是浮浪子弟的行径。如果他看见某男子的辫子粗而且长或编好几条长辫子,他就会觉得心里厌恶,觉得这人是个花花公子的类型。

但他会在蒸气浴室里刮净自己身体上的毛发,但保留阴部的耻毛。下体的毛发是性感美的装饰,这是他从希腊人柏拉图的《会饮篇》里学到的。那是一本讲宴饮和酒神之乐的篇目。阿拉伯人曾经给世上的美貌男孩分等级,结果他们得出的次序是,第一等希腊男孩,第二等波斯男孩,第三等突厥男孩,最后一等蒙古男孩。伯颜很庆幸自己虽然顶着巴林部的出身,但却长得完全不“蒙古”。那是他漂亮的妈妈萨尔米娜的功绩。他想,我的母亲太伟大了,是她给了他一张绝色男子的脸。

用阿芙蓉膏煎汤饮用,虽然苦,但是可以暂时的感觉不到疼痛了,伯颜想。

因为伯颜是一个流浪者,一个置身于他者之中的孤独的也里可温。他在这土地上脚下没有地可以踩,灵魂也只能漂在半空。没有归属感的地方不是家园,而可以让他归属的地方被他的命运远远的扔在了大地的另一端。

很多事情,你如果撕开来看,都是滑稽无聊的。包括忠诚也一样。也许最滑稽的美德就是忠诚了吧。伯颜心里对自己的父亲几乎丧失了印象,他越是感受到母亲的高贵与美丽,就越是憎恨自己的父亲。晓古台是一个粗鄙无文的下等人,他甚至不识字。他长得那么的丑,他玷污了美丽的亚述贵族女子,伯颜越来越认为自己的出生本质上是罪恶的产物。为什么晓古台没有在遇见那美丽的亚述女孩以前就被人杀掉了呢?那样就不会有一个罪孽深重的我了。伯颜想。

伯颜曾听说过基辅罗斯大公米哈伊尔的殉道故事,米哈伊尔曾经斩钉截铁地告诉拔都汗:“我宁愿死也不会向一尊死人的像下跪,因为这尊像是没有生命的”。那位罗斯的贵族视死如归,绝不对成吉思合汗的死人像下拜,米哈伊尔的话导致拔都勃然大怒,命令自己的卫士一拥而上,将米哈伊尔和他手下的一名随从打倒在地,基辅大公最终被士兵猛踢心口口吐鲜血而亡,临死前还在安慰自己的那位随从:“一定要坚强,因为我们的惩罚不会持续太久,永恒的喜悦将随之而来”。当伯颜听到这个事件时,对大公生出了一种由衷的发自内心的仰慕之情,他是位真正的贵族,他死得也象个贵族。而伯颜是贱人、奴婢。如果伯颜死后居然没有下地狱的话,他真的没脸面在主的天堂里面对那位勇敢的罗斯贵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