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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以后,伯颜脑子里似乎总是有个卡拉什女人在翻跟头,闹得他心里无法平静。也不知到底到什么时候了,也许是后半夜,忽然就听有人喊了声:“新郎新娘来了!”一堆人立即拥到了门口都抢着要看新娘。果然两乘轿子抬着新郎和新娘进来,新娘浑身白衣蒙着白盖头。

新郎新娘在萨比人经师的引领下,手牵着手,围绕着帐幕中央燃烧着的巨大的火盆按顺时针绕行三周,又按逆时针绕行三周。然后几个从人支起了一顶小帐幕,在经师的作证下,新郎和新娘在小帐幕下相互盟誓,并给对方带上象征永恒契约的环形戒指。盟誓仪式过后,一个喜娘引着两个新人做到主人席上,那里已经准备好了两个座位。座位上装饰着王冠的纹样,象征着在家里夫妻就是国王和王后。然后又有人用洒沫花的花汁给一对新人染红手掌心。并把糖果喂到新人的口中。

伯颜执迷的看着这一幕又一幕。这些事情他是如此的熟悉。他想起了自己的婚礼,想起了他可怜的父母的婚礼。多么的熟悉啊!让人欢喜的事物总是雷同而乏味,而苦难却总是变着花样样式百出,从没有两个苦难是雷同的。从人祖阿丹和哈娃被安拉驱逐出伊甸园那时刻起,生活就已经是这样了。伯颜心里一阵酸楚,他捂住了自己的嘴,努力平静了好一会儿,才把心头涌动的哀伤压了下去。

新郎新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进了用帘子隔起来的内室,这是要揭盖头了。一位上岁数的长者从里面出来,向来参加喜宴的宾客宣布,新郎的父亲已经选好了五位贵宾进至圣室内看新娘揭去盖头的整个过程,这五位贵宾还可以自己选一个从伴一起进至圣室观看。然后他大声宣读了五位被选定的贵宾的名字。当叫到“塔玛尔奥穆鲁克”的时候,那个卡拉什的女巫笑嘻嘻的站了起来并朝着伯颜走过来。她一把牵住伯颜的手,拉他起来,拽着伯颜的胳膊一起进了新娘子换装揭盖头的内室。

伯颜的手被这婆娘拉着,觉得自己已经晕晕乎乎的再没心思去细看那美丽的萨比新娘,满脑子里都是一个妖冶的卡拉什女人在翻跟头。这女人一会儿倒立,一会儿大声唱歌,一会儿又长出三个脑袋六只手。她搅得他方寸大乱,魂不守舍。

伯颜忘了他们是怎么走出婚礼的萨比人帐篷区,沿着黑暗的小路慢慢的走回了加兹尼城。伯颜的脑子发生了一段时间的失忆,有段极为重要的记忆被那女人的巫术魔法从他脑子里永远的夺去了。那是他第二天在客栈醒来以后再也回忆不起来的一段他最想要的记忆之一。他记得卡拉什女人绣满了彩色羊毛线花的大黑裙,她金色的发辫,她帽子上那根巨大的孔雀翎毛,他甚至连她帽子上装饰的螺壳和小珠子都能回忆清楚,唯独记不得他和她一起在那夜婚礼后究竟去了哪里,又看见了与经历了些什么。

伯颜去问阿什克岱,自己那夜是怎么回来的。阿什克岱只能说出是一个穿着刺绣黑裙头戴孔雀翎毛高帽子的金发女人领着他回客栈来的。那女人脸上额上都有刺青。肤色非常的白。在月光下看起来给人的感觉极其的不真实,象个画里的人儿。

“你恋爱了?”阿什克岱淡淡的问。然后他说:“在旅途中恋爱可是个麻烦。”

伯颜什么也没说,他只觉得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被人挖去了。但是究竟是什么被挖掉了呢?他已经无法回忆得起了。

“亲爱的,你是我亲吻过的第一个男人。我真心爱你,所以不会让你记得我。”卡拉什女人塔玛尔古尔,在那一夜,和伯颜一起站在丰收女神阿舍拉残缺不全的巨大雕像下。女神丰硕的身躯倚着山体被拜偶像的古人雕凿出来。阿舍拉的腹部高高隆起预示着她的一个丰产的女神,她有一百对乳房,这些饱满滚圆的乳房围着她的肉体长出,象一嘟噜肉感的葡萄。阿舍拉头上带着皇后的冠冕,她是女巫,也是女王。

“女神其实有无数的名字,比如德墨忒尔,比如佩尔塞福涅,比如盖亚,比如伊斯塔尔,比如爱西斯等等,阿舍拉是女神作为造物主安拉的配偶时所用的名字。”塔玛尔古尔指着雕像说。“不管你称呼她为谁,她总是同一位女神。带来繁荣与多产的丰收女神。”

“而你和不同的女人相爱、做爱,其实那每一张不同的脸后面也是同一个女人。”她笑着说:“我们在千百年以前就已经在自己男性祖先的腰中了,也在我们的女性祖先的子宫中了。”

然后她甜美的嘴唇吻了上去,把那段记忆吸走了。

第24章 白色死域

在进入白色沙海构成的死亡之境时,伯颜得到唯一警告就是“不要回头。”

他们在进入达什基伊马尔哥沙漠之前,特地花费重金聘用了数个熟悉沙漠地貌有着老练的导航经验的本地帕坦人作为向导。每四至五个人把自己的骆驼用缰绳前后联结,前面的骆驼尾部和后面骆驼的头部用绳子紧紧的系着连在一起,成为一个小队。每小队都有一个帕坦人作为向导领队。

他们即将要穿过世界上最危险的地区。达什基伊马尔哥、雷基斯坦和克孜勒库姆。很可能在长达二十余日的旅途中只有沙子、烈日和酷寒陪伴着这些孤独的旅行者。没有一眼水井也没任何生命。只在遥远如天际一般的地平线上隐隐的看见有赫尔曼德河水呈现出蓝色的幻境,如一条细细的蓝线镶嵌在刺目的泛着炙热白光的沙海与天空交接的地方。

“不要寄希望于赫尔曼德河,那只是诱惑旅人脱离队列彻底迷失在沙漠里的幻觉。”帕坦向导之一的穆罕默德艾图布对伯颜说。“那条细细的河水你永远也走不到,因为那是魔鬼的把戏。”

白日酷热,入夜后则迅速的进入酷寒的冰冻世界。使节团队甚至可以看到在沙子的表面有大块凝结水汽形成的冰。然后当太阳刚刚升起后不久,这些在夜里凝结的冰块就迅速的融化变作白色的水汽上升至天空中。

穿过赫尔曼德沙漠大概用了五天左右的时间,一切都还算是顺利。只是有一头负责载重的巴克特里亚双峰驼从高七十个左右腕尺的巨大沙山上因没有走稳而滚落沙丘,导致一条前腿折断。伯颜和鲁哈丁立即下了骆驼,招呼剩余的人等把已经废了骆驼身上的货物搬走,分摊到另外的驮马和骆驼的身上。

断腿待死的那头骆驼被一把锋利的短剑直刺入心脏,然后人们剥皮取肉。当晚露宿的篝火上灼烤着的就是这头不幸牺牲的“吱吱”作响的肉块。

为了逃避白天的酷热,在向导的强烈建议下,伯颜等人决定听从向导意见,从以前的白天行路夜晚扎营,改成夜间行路白日扎营歇宿。这样不仅能避开热的象燃烧的火炉一样的白日,趁着夜间的寒凉多走几个巴拉尚的路程,还能利用夜间星座清晰的优势更明白的辨析方向,防止队伍偏离了正确的航线。

夜空中,北极星指出了正北的方向,这颗星正在小熊座的尾部。它闪闪发光。大熊座的尾星和仙后座的中星这两颗星和北极星形成一个夹角。按照古老相传的观星辨位习惯,只需把北极星放在自己两眼之间,然后再把大熊座尾星置于自己两肩之间,就可以在没有任何的标记物的沙漠中方便的指清方位。这种指位方式要比白天靠看日影辨位更准确和安全。

伯颜和阿什克岱在一个小队里。这是在编列队伍时他特意要求的。阿什克岱的骆驼在伯颜的后面,再后面是阿什克岱的妻子萨莱的骆驼。女人全身用厚重巨大的羊毛披肩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如水般明亮温柔的蓝眼睛。

阿什克岱之妻,这位亚述基督徒的柔美的女子。她的故乡叙利亚的阿勒颇被残暴不亚于蒙古人的突厥马木留克所捣毁,那些可怜的基督徒,因躲避马木留克王朝对亚述基督徒的迫害而逃往伊尔汗国境内,她在伊尔汗国和自己的男人相识,并和他了结婚。她跟着她的丈夫踏上了这死亡之域,这不离不弃的爱情,使一个女人如男子一样刚强以至于不惧怕死亡。伯颜心中感叹爱情的力量,他想到自己的爱情,至今虚悬于半空没有落处,禁不住为自己所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