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并不是第一次代父皇循行,只是从前去的大多是京师周围天子畿地, 本就是战乱后恢复最好得了最多助的地方, 百姓不敢说富足常乐, 但也绝对廪仓安道, 家有余资,再加上父皇轻徭薄赋休养生息的诸多举措皆自京畿启示, 这几年来,京师附近的百姓农人虽还不能比本朝建祚之盛世, 但也算安享太平。
而良慈郡论造兵难和灾厄都比京畿之地要严重得多,流离失所之人也更是不胜枚举。况且朝廷又给青郡军安置在此,如此种种,萧秩本以为孟苍舒和妹妹能稳住局面,不生变故养活足人过冬就算有功当赏,然而他今日所见田畴应季农人安泰,竟不逊于京师四向,一时之间,他又是错愕又是惊喜,一面高兴于妹妹与孟苍舒是能治得一地民安的大能之士,一面又暗自冷笑,若是其余几个本就底子好过良慈郡的封国却比不上这里之象,那他回去,可是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父皇说了……
“太子殿下,我们快到了。”
孟苍舒的话骤然将萧秩从思考中唤回,萧秩攥紧缰绳放慢马步,朝一旁也在马上的孟苍舒说道:“我听小妹说,你从前教马伤过,多坐马车,今日却骑马同伴,真是辛苦了。”
“哪里的话,此乃臣应尽之职。”
孟苍舒明白此言中的试探,但很多事自己说不如让人去查,萧秩想查来那些自己与孟氏的渊源也不是难事。
孟苍舒说话滑不溜手,萧秩也不多问,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本地境况,孟苍舒明白他存下的心思,只道:“殿下若是想细细知晓,这两日我让衙门属下整理出一份这一年来良慈郡再建的事项与进展送至殿下内史处,以备您参详。”
他话说得直接,当然也准备了合适的台阶。
“太子殿下忧勤政务,乃是良慈郡之幸。郡上缺人少银,还有许多事函待解决,臣不敢僭越,唯独祈望殿下能在圣上面前为良慈郡与承明公主美言一二,使得天听畅达,知晓我们的难处,只当垂怜百姓哀苦流离多年,今日一朝安泰,盼望得享圣明烛照啊……”
孟苍舒说得都快哭了,如此真诚的恳求,萧秩乐得听见,也愿意卖出这个自己好处更大的人情,于是道:“孟刺史放心,待我循行完毕,自会有道理来说,父皇从来吝惜良慈郡百姓,知晓此地多难而艰,必不乱弃。”
萧秩的画饼技术不错,孟苍舒很是满意,他并不在意这个说辞,因为他心中清楚,你越是急着别人给你一句准话,那就越暴露出自己的焦躁和弱点,好教人拿捏。
这次太子殿下前来,是自己来拿捏他,而非主动跳上旁人的砧板。
行了半日,不远处终于看见旌旗的仪仗,作为县侯,庞绪无权蓄养兵卒,于是皆为曾经青郡军的掌旗官以常服持旗侯立道旁,而庞绪也穿着朝服而非戎甲,于道中长稽拜叩恭迎:
“臣,长青县侯庞绪,恭迎太子殿下。”
他身后的百姓和长青县官吏皆跪叩不起,再颂声此言。
萧秩深谙其父驭人之术,慌忙下马,赶着小跑扶起庞绪,颤声道:“庞县侯,不必如此大礼,当年我亦在父皇军中之时,操切不熟兵法,经县侯点拨多次,才不至于冒进而失责,今日再见,该向县侯行大礼才是!”
“殿下万不可如此!殿下以圣上仪仗循行,臣之节当为敬拜,断不可乱此君臣天命之理!”
庞绪一边是假让,而另一半则是真正的百感交集,声音都轻轻颤抖起来。
他望着天子仪仗,再看面容肖似其父的萧秩,戎马岁月里那些并肩为战酣畅淋漓的豪情便涌上心头,教他难以自抑。
“臣……叩问圣躬安……”说罢,庞绪竟哽咽起来。
萧秩便是铁石心肠,见昔日沙场豪将今日如此也有动容,他也颤声道:“圣躬安。”然后伸手搀扶起了庞绪。
孟苍舒始终在身后冷眼旁观,他眼神里流露出的是真挚的感动,可内心中唯有冷漠滋生。
萧秩必然是受了他亲爹的密旨,来刺探青郡军解甲的虚实。他本就是来查看学政,却主动要求来此处,先谈情谊后谈尊卑,言语之中满是迂回试探。
昔日同袍情分,庞绪倒是时时牢记,然而已然龙腾在天之人所日夜不忘的,唯有权力的安稳。
孟苍舒替赤诚之人如庞大哥而不值,却也明白天下帝王莫不如此,与他们计较情谊的第一步便是错了。
这一点小公主和庞大哥都已走出了第一步,可他们还各自有一条腿陷入了皇帝为他们构陷的亲情与忠义的泥沼里,只有彻底脱身,才能真正过得自在坦然。
但他也明白,自己和皇帝没什么交集,说这般绝情之语上嘴唇碰下嘴唇而已,冷眼旁观的风凉话有什么难处?可这二位,皇帝对于他们一个是真正疼惜过自己爱过自己的亲爹,一个是信任过自己性命都交付自己的主帅,如何一朝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