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丽人微笑道:“这杯酒来历特殊,自是甘美无比。”萧雨飞道:“愿闻其详。”月丽人道:“这酒乃是已窖藏了十九年的女儿红。乃贱妾当年满月之时,由妾父亲手窖藏于庭前桂花树下。本想待妾出嫁之日,取出以享宾客。现在公子已退婚,妾遂立下誓愿,终生不嫁。这酒也就无用武之地了。所以妾特地取了一坛来,亲手兑入三味新酒,调出了最佳口感,方敢请公子来品。”

萧雨飞一怔,口中甘美顿时全化作了苦涩,神情不自在起来,良久才道:“月小姐,退亲之事实是在下无礼。以月小姐之资容品行,天下男儿莫不仰慕,又何必为区区在下,自误一世青春?”月丽人秀眉微蹙,道:“妾虽读书不多,也知好女不事二夫的道理。既不堪奉公子箕帚,又何颜入他姓之门?”萧雨飞心中愧疚,道:“月小姐——”

“公子不须内疚,也无须多言,”月丽人打断他道:“姻缘天定,强求不来。你我既已陌路,妾今后生涯,公子又何须挂怀?”萧雨飞见她神情哀婉,幽怨无比,想到她因自己退亲之故,颜面扫地,如此丽质,竟决意要孤独一生,心下一阵难过,道:“月小姐,不知在下要如何做,才能让你稍有慰藉?”

月丽人收起满面戚容,微笑道:“这好办。这些年来,知公子好酒,妾搜罗了天下诸般好酒,再按公子平时口味,向江南名厨学了诸般厨艺,只为有朝一日,能让公子日日开怀畅饮。如今,公子若能赏脸将妾亲手备下的美酒佳肴一一品尝,也算了妾一桩心愿。”

萧雨飞未料她对自己竟是如此深情,如此煞费苦心。如今,他已做了薄情之人,她多年心血,付诸东流。不由红了脸,道:“多谢小姐费心。这酒,在下一定喝。”

月丽人喜道:“多谢公子成全。”一手掀开软榻旁的纱屉,里面放着十二瓶大大小小的各色酒瓶。又取出一套三彩瓷杯,将十二个杯子依次放好。她打开第一个酒瓶,将瓶中酒倾入第一个杯中:“这是我从山西买回的杏花春酿,请公子一品。”

萧雨飞双手接过,深嗅了一回,果是芳香扑鼻,又赞道:“果然好酒!”举至唇边,慢慢饮下。月丽人将桌上佳肴,每样挟了一点,放在他面前的银盘之中,请他细尝。萧雨飞见桌上的数十道美味佳肴,干果点心,都做得色香味俱佳,也不知她素日里费了多少功夫,才练下此等厨艺。心下感动,只得一一取来,放入口中细嚼。只觉样样可口。每尝一样,心中便多一分歉疚。

月丽人陆续打开酒瓶,将各种美酒一一倒入相应的三彩瓷杯中,什么竹叶青,梅子香,西域葡萄酒,不一而足。每个杯子足有小碗般大,一杯酒足有半斤。萧雨飞暗自苦笑,美酒虽好,酒量虽好,这么饮下去也非醉不可。但他还是端起酒杯慢慢喝了下去。他知道,他这不是在饮酒,是在还债。

而他一边饮,月丽人也拿着一个大如鸽卵的小杯在旁陪饮。每一杯酒下肚,她脸上的笑意便多一分,红晕便浓一分。她的笑,越来越美,也越来越媚。而四周燃放的红烛,也恰到好处地逐一燃到了尽头,一根根陆续熄灭。舱中光线越来越柔和,越来越暗淡。

舱中暖香浮动,暧昧动人。她忽然曼声吟唱道:“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她的歌声,似有一种说不出的销魂蚀骨的魔力,在舱中回旋环绕。

萧雨飞怔怔地看着她,满面泛红,眼中已有醉意。他一手端着一杯玛瑙般红润的葡萄酒,一手用象牙筷轻击盘盏。月丽人一边吟唱,一边用手扶在他杯沿,轻轻往他唇边一推。他便不由自主地又将这杯酒喝了下去。月丽人的眼波慢慢朦胧起来,如烟,如梦,如诗,如酒。

下雨了,初时稀稀落落,转瞬已哗哗哗响成一片,重重地叩击着舱顶。萧雨飞的眼也渐渐朦胧如雾。他喝得实在太多,太杂。胸中似有火在燃烧,要将他整个人都烧成灰烬。他缓缓扶着软榻站起来,想去开窗。月丽人笑道:“萧公子,你醉了?”萧雨飞道:“我——没,没醉。”他说话已开始结巴,连走去开窗的力气似也没有了。

月丽人媚眼如丝,柔声道:“还有最后一杯酒,乃是贱妾专程从波斯商人那儿高价买来的异域美酒,名唤‘眼儿媚’,酒质柔媚,犹如美人之眼,触之即摄人魂魄,其味妙不可言,公子且尝尝,比之中原美酒,有何不同?”

她似不经意地将袖子挽了起来,露出一截欺雪赛霜的皓腕,在碧玉镯的映衬下,更是美不胜收。她纤指微翘,一抬腕,将“眼儿媚”斟满了最后一个酒杯。

窗外虽是雨狂风骤,电闪雷鸣,舱内却是暖香浮动,春意融融。花溅泪外表纤柔,那清雅脱俗的气质却有着一种叫人自相形秽、不敢冒犯的尊严;月丽人外表冷傲,那高贵的气质中却暗含着一种诱人颠狂的魔力。而现在,她巧笑嫣然,百媚俱生,刚饮过酒的樱唇红润如花瓣,半透明的低胸黑纱,衬得她修长秀丽的粉颈更是肤若凝脂——闻见女儿香,菩萨也断肠。萧雨飞软软靠在榻上,端起了“眼儿媚”,眼睛却呆呆地凝视着月丽人,仿佛已灵魂出窍,不知所终。

月丽人柔声道:“喝吧,喝吧,喝下这眼儿媚,你就会知道,什么才是人世间最大的快乐——”她的声音低如梦呓,又香又软,象一条光滑无比的蛇,慢慢滑入萧雨飞耳中,钻入他心底——花溅泪终于摇累了,速度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