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玄衣道姑走了进来。宽大的道袍纤尘不染,一双清眸却是红的,脸上泪痕犹未干。月老夫人道:“问心,想不到你看上去还是那么年轻。”宋问心道:“你呢?又何尝有半点衰老?”月老夫人黯然道:“可我这张脸——”宋问心温和地看着她的脸,自月老夫人毁容之后,她还是第一次看到她,可她一点也不吃惊。只幽幽一叹:“容貌再美,也不过是一幅臭皮囊而已。纵是青春尚在,此心却早已老去。”

“岂只老去,我的一颗心早已死了。”月老夫人凄然一笑:“问心,那倒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宋问心沉重地点点头:“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月老夫人道:“现在呢?你可以说了么?”

宋问心沉默了一会儿,道:“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给秋烟取名叫叶秋烟?”她将那个“叶”字说得特别重。月老夫人失声道:“莫非那晚那人不是欧阳俊生,也不是月满楼,而是叶护花?”宋问心点点头:“不错,正是他。”

月老夫人一怔,随即哈哈大笑,笑声中泪珠滚滚而下:“我好恨!”宋问心低下头去:“碧衫,你还记得当年你托月满楼转交欧阳俊生的那封信么?”自怀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封面已泛黄,上书“欧阳大哥亲启”。

月老夫人用颤抖的手接过信,就如接过了整个过去,接过了自己这一辈子。她取出信纸,泪眼迷朦,正欲看时,手却微抖,泛黄的信纸如一只蝴蝶般飘落床前。

月几明拾起信纸,只见信并不长:“欧阳大哥示下:妹久未见兄之面,心下颇多猜疑。兄若非无义之徒,就于中秋之夜,西子湖畔两棵歪脖树下画舫中相见。何去何从请兄明言,也让妹从此死心,各得其所。切记,以敲门十下为记。一次一下,两次两下,三次三下,四次四下。妹将候于舫中,不见不散。”

宋问心道:“月满楼拿了这信并没有直接送到欧阳俊生手中,而是先来找了我。他早已偷拆了这封信,并将内容告诉了我。我心想欧阳如去赴约,万一受不了天下第一美人的诱惑而变了心怎么办?我那时正疯狂地爱着他,我不敢想象如果失去他会是怎样的痛苦?我不敢把信交给欧阳,就问月满楼怎么办,月满楼向我吐露了他的心事,说他苦恋你多年,如果欧阳俊生前去,与你发生了意想不到之事,他就一点机会都没有了。他求我千万不要将此事告诉欧阳俊生,并向我询问欧阳平时的一些爱好和言行习惯。我明知他既这样要求,必是另有诡计,但犹豫再三,最终竟答应了他。”

“不料月满楼为了学欧阳说话的声音,就把此事告诉了叶护花。叶护花满口答应,果然悉心教他口技。月满楼学成之后得意之极,拉了叶护花去喝酒。不料叶护花也早对你垂涎已久,只是无缘接近。得知此事他竟在酒中下了药。月满楼很快就醉了,他便穿戴一新,又简单易了容,冒充欧阳去骗你。他的易容术本极拙劣,但口技很好,竟骗过了你。他也甚是谨慎,事后为免真相泄露,竟未敢再去找你。”

“后来,月满楼醒来,已知中计,但叶护花已逃走,他又不敢声张,只好立即来找我。我一听知道坏事了,便同他商量,事已至此,别无他法,我只有叫他一定要想办法找到你,好好待你,我另想办法拖住欧阳,不要让他与你见面。此事瞒得一日是一日。哪知你自那夜之后竟直接回了天山,我自是少了许多心事,转而一心一意筹备起我和欧阳的婚事来。哪知你竟会——有了孩儿!”

“婚后不久,欧阳又收到一封信,约他在西湖畔两棵歪脖树下相会,但没有落名。我深感蹊跷,却又不敢对欧阳明言。欧阳对匿名信之事感到奇怪,但还是去了。我们在西湖等了半月也不见有人来,正准备走时,你却赶来了,酿成一场误会。现在想来那定是叶护花的杰作,他是想故意挑起一场混乱,好从中渔利。当你把孩子扔给我们,我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后悔已极却无计可施。欧阳自知其中必有隐情,便追上了天山。不料却未能找到你,后来便传来了你已死的消息。欧阳难过了许久,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暗自自责,认为是他那一掌失手伤了你,才会让你不治身死。我更是一直为内疚所折磨,我不能原谅自己所犯过错,却不敢将实情告诉欧阳。我太了解他了,他若知晓真相,必不会原谅我。”

“我知道其中缘由,所以便将你留下的孩子取了个名字叶秋烟。一天,月满楼来悄悄告诉我,说其实你并未死,你已决定嫁给他。我也落下了一块心病,以为你已气消怨散,从此有了归宿。不料你们新婚不久,便听江湖上传言月满楼在新婚之夜暴病而死的消息。我心知不妙,却猜不透是为了什么。到现在才明白,当时月满楼太过高兴,同时也想解你心结,就借着酒兴想把当年的事认在自己头上。不料这竟会送了他的命!”

“后来,听说月满楼尚有遗腹子,而你最终竟生了一对孪生儿子,我也着实替你高兴。你叫人来替明儿向绿珠求亲,我便一口应允。不料后来明儿竟与秋烟在断魂崖上相遇——我以为明儿是你同月满楼的儿子,那么他与秋烟便是同母异父的姐弟,就说什么也不准秋烟嫁给他,仍逼着绿珠嫁进了月府。我又觉着对不起秋烟,便将幻月宫主之位传给了她。不料她竟会跳崖自杀。唉,我俩若是早日相见,知道了内情,明儿与秋烟本无血缘关系,又怎会酿成断魂崖上的悲剧?让他们四个人都痛苦一生,还连累秋儿落下恶疾——”

月老夫人哽咽道:“我可怜的孩子!”

月几明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原来,命运竟给他们几个人开了一个绝大的玩笑,只觉脑中模糊一片,唯有低头垂泪。月老夫人的目光犹如一把刀直刺宋问心,不无讥讽地道:“我一步走错落到如此田地,以致连累后世子孙,算我的报应。可你呢?你过得高兴吗?幸福吗?”

宋问心凄然一笑:“我高兴?我幸福?我又何尝有一天快乐过?我总是内疚,一见到秋烟更是难受。我每天同她朝夕相处,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让我想起你,那愧疚、那悔恨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我,那又是怎样一种滋味?”

“更可恨的是叶护花胆大包天,竟拿此事要胁我利用职权为他做事。我自是不从,他便又用匿名信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详细地告诉了欧阳,并将我当初偷拿的衣服、扇子、头巾还有你写的信件等物证一并随信交给了欧阳。人证、物证俱在,欧阳怎会不信?他来质问我时,我自知瞒不过了,便将实情告诉了他,请求他看在夫妻多年的情分上能原谅我。谁知他竟一言不发,忽地一掌掴在我脸上,头也不回地走了。他那一掌无异于打在了我心里,直到现在我想起他那绝决的表情都会心冷。他不会明白,我之所以会变得那样自私都是因为太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