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高阳鼓足勇气,颤抖着伸出手指抚过父皇泛着酒味的冷硬嘴角,心中涌起莫名的哀恸:他的唇,那女人是否也曾如此贪恋辗转过,他是否也曾对她的亲吻流连难忘?

高阳的话语已然脱离了思量,冲口而出:“若是来世,你不再找她,你怎知她是否无忧无虑?是否安然终老?你可舍得她孤单单一人等你终生?”

李世民的眉头顿蹙,惊异女儿大胆举动的同时,更是愕然她的疯言疯语。他张开双臂紧紧钳制住高阳双肩,满心疑惑,只想把眼前这个女人真实面容看个清楚。

她究竟是他的宝贝公主,还是日夜梦萦不肯入梦的她,他似乎已经老昏到无力分辩。

望着父皇痛恸泪眼,高阳不觉再度泪流满面,甚至连刚刚不久前说过的话也回忆不起。

究竟是那女人看父皇太可怜,所以借她之口来帮他解脱?还是她被父皇的那番痴心话语说到怔怔疯魔,只想用言语来缓解他压抑心底多年来的愧疚?

高阳不知道,高阳也不想知道。

其实,有情人的余生悲伤已是对过往甜蜜回忆最好的祭奠,他和她都不需要高阳的真实存在。

她的一笑一颦始终存于他心中,他则永远沉浸在她遗留的回忆中无力自拔。

高阳想,也许,自己该还给他们最后的清静。

所以高阳挣脱父皇的双手禁锢,一步步走出阴暗湿冷的废弃大殿。不曾回头,她却知晓父皇的目光还在望着自己的背影,片刻都不舍得离开。

他一定将她误以为是那个女人。

风卷裙裾有些湿冷,高阳细细抚摸袖口冰冷水痕淡淡含笑,这泪痕究竟是谁遗落的已不再重要,因为迈过殿门时,她似乎听见父皇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自语:“原来,你一直在等朕……一直,在等朕……朕欠你那么多,还不起了,还不起……”

语声萦绕耳畔,犹如从天边遥远传来,幽幽叹叹,带着迟到大半生的顿悟,终说出口。

高阳扶着殿门回头,望见身为九五之尊的父皇,第一次蜷缩在龙榻上像个后悔不已的孩童,低低抽泣。

万顷宫殿一夜之间染白屋檐,雪色胜景,沿两仪殿至承天门,宫人内侍以数百丈碎金红毯铺就出宫道路。

寅时,高阳盛装叩拜父皇跪辞,房遗爱身披绛紫朝服亦随在身后。见两人在下方拜别,李世民高坐两仪殿斑白的胡须眉梢挂满了无限喜气,朗声大笑。

殿外喜乐喧天,百官齐齐喜贺,至典仪罢,高阳拖动鲜红嫁裳由房遗爱搀扶起身,百余名身着喜裳宫人随两人步下玉阶,宫门外停放鎏金瞿凤銮驾,车驾六骏皆为通体赤红,送嫁高阳是太极宫前所未有的公主规仪,由此亦可知,今日离别的人是大唐帝王心中最为珍贵的公主。

满目白雪厚重清冷,唯高阳身上嫁衣红艳色彩惹得所有人惊鸿。金冠莲裳,珠幔宝盖,两队宫人簇拥新人一路前行,两边守候百官纷纷抬头赞叹。自二十年前那一场盛事后再未曾见过有女子堪以随意回眸夺人心魄。

朝阳似火,融尽晨风中夹带的清冷雪丝,深宫内苑琉璃墙瓦似已变得再渺小不过,李世民驻足在两仪殿前凭高眺望,才发觉原来囚禁一生的宫阙竟是如此容易离开,甚至无需以死相拼,甚至无需以江山托付。

玉阶下,高阳俏丽回头向他张望,眉目依旧,容色依旧,

他却有些怔怔,眼前的高阳似乎又变成了钿额回眸的升平。他见过她身着嫁衣时的模样,彼时她需嫁与李建成,逶迤沿地的烈烈红裳夺他心魄,至今难忘。

今日,又见同样鲜红的嫁衣,他仿佛已记不清升平的模样。模糊的,只剩下傲然双眼,以及临别是苍白的嘴唇。

世间最难,莫过于以笑掩哭,时间最恸,莫过于自以为牢牢记得,却回忆不出心中所念人的容颜。

高阳身后送嫁的华盖宝扇簟近镶宝皆是公主出嫁前所未有的越矩典仪,他,只想偿她一个诺言。

又一个十年过去,他终有机会能够兑现自己的承诺。

可惜,人却不再是那个人。

高阳身后喜裳宫人列为两队排列,左右手持八宝宫灯尾随之前行,步履缓缓,似被厚雪绊住离去的脚步。宫门外停靠的凤辇銮驾,静静恭候公主走出,间或有两声嘶鸣也被内侍迅速勒住。

李世民有些累了,一夜思念,一夜回想,今日需做出笑容目送高阳离去,目送她的离去,万分艰难。

仪仗威严肃重,鼓乐喜乐欢庆,冬日寒风凛冽不曾吹散宫阙满堂愉悦,高阳一身嫁衣位于宫人队列前端,裙尾蕾凤绣裙拖漫数丈,皆由宫人托起裙边,由银光素色的皑皑雪上滑过,带走所有属于这座宫阙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