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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乱、欢喜、呆滞、无措。我竟就着端起的碗将奶一饮而尽。

喝完奶,她便退开了。我脑中满是她长而秀丽的眉、明而善睐的眼,脸上烫得惊人,慌忙把面巾遮上,顺带将碗绰起。她看我这模样咯咯直笑。我看得呆了呆,忙把眼移开。她笑道:“放心。虽然你脸好了之后确实很好看,但我真的没看上你,你不必紧张。”

我差点拿不住碗。爹爹告诉我“看上”在汉话里是想同对方长久在一起的意思。我对使臣并非爱慕,那一定是“依赖”了。这“依赖”的感觉如此强烈——我想一辈子待在使臣身边。

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她不“依赖”我么?还是······她没想过“依赖”我?我沮丧万分,恨不得把头低到地上去。

死地

我近来身体好了许多。单于八成是听说了这事,又开始折磨我了。先是将我移到四面漏风的穹庐之中,而后我的餐食皆换成了冷硬如冰的肉。我隐隐觉得单于耐心用尽,要将我置于死地。

万般折磨之中,所幸表兄常偷偷来接济我。他见我这副惨淡模样,眼圈儿红了。我被冻得有些神志不清,便想趁略清醒时,把遗言交代了。

于是我挣扎着起身,先行一大礼,正襟危坐道:“表兄请听漪一言。漪少负才名,桀骜不驯,往往出口伤人,此为一憾;出太学后,漪入仕朝堂,掌御史台,常累及无辜老小,此为二憾;表兄姑母照顾漪十年有余,于漪有再造之恩,如今漪身陷匈奴,无力回报,此为三憾。以眼下之境揣度,漪命不久矣。万望表兄为漪收敛尸骨,就地焚化,骨灰扬于天地之间!”

表兄怔了一怔,嚎啕大哭,好似天昏地暗、混沌再临。

看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我又想笑又悲凉。我这傻表兄啊,做了二十七年的富贵公子,养就一副软弱怕死的性子,对我却是一等一的情真。可惜我注定身死异乡,真是苦了他了。

我抬手拍拍他的肩,望他温柔微笑。他越发哭得停不下来。我知道说:“表兄,你哭得我头疼。”他听了便忍住了泪,只是偶尔还会泄出几声泣音。

夜深时,表兄死活不愿离开,说什么“要陪我同甘共苦”、“我死了他也不必活”的孩子话。我虽动容,但姑母表兄对我有深恩,我怎忍心看表兄葬身匈奴、姑母肝肠寸断?是故我狠心道:“我早就说过我对你无意,你作什么死缠烂打?”哪知他却不吃这套:“你说什么我也不会走的。”我气得直起身来锤他,真是个油盐不进的呆子!

我以为不会有人来访我这将死之人,却邪却在此时来了。他低着头道:“副使,单于找你。”表兄不情愿:“这时候单于找我作什么?”却邪不耐烦:“你去不去?”表兄慢腾腾起身,叮嘱我好几句才出去。

却邪坐到我身边,把面巾摘下,长久地望着我。我觉出他今日的古怪,问道:“怎么了?”他面色甚红,连眼眶都是红的:“我······很依赖使臣······”我笑了:“你比我小上六七岁,依赖我很正常。”他小心翼翼:“那我可以······亲近使臣吗?”我笑:“自然可以。”

他满脸通红,握住我的手轻轻摩挲几下,又迅速抽回,羞得背过身去。我微微愕然,这哪里是对着长辈的反映?我正色道:“我所指亲近并非如此。你将及弱冠,纵然我是你的长辈,你也勿要太过亲近了。”

他把脸扭过来,呆呆问道:“使臣······不依赖我么?”我噗嗤一声笑了:“我依赖你做什么?”他忽而怔怔然泪下,活像只受伤的小兽。我心头一紧:“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他抽抽噎噎:“我刚才听单于说,他要杀你。”我一愣,旋即苦笑:“这我早已猜到了。如今我插翅难逃······”他道:“我带你走······”

我摇头:“走?走去哪里?听话,回去罢,就当没有我这个人。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你犯不着为我如此。”

他脾气发作:“我会救你的!”如此执拗,真肖似克祟。我心头揪紧:“别做傻事!”他还欲说什么,表兄回来了。

表兄脸色很差。我问道:“表兄,是不是我命不久矣了?”表兄不语,直直走来揽我入怀。

我自嘲:“看来我真是神机妙算了。单于为什么要杀我?”表兄说:“近日汉军得援,直逼王庭······濯缨,我问你一句实话,你是否······早有预料?”

这话问得不清不楚,我心中却晓得表兄指的是什么。我在他掌心写道:“我同陛下约定,使臣先行,兵马在后。若单于肯订立合约,则我必归来;若我多日未归,则发兵攻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