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往事

逆世者 七茭白 7565 字 3个月前

明坤宫怒吼:“你放屁!我告诉你,龙生龙,凤生凤,贱种养出来的,一辈子是贱种!你看莫庆余有什么用,他家里就是贱种生贱种,一窝没家教的东西争权夺利,你还觉得好?——”

这句“贱种生贱种”一出,容钰立时半张着嘴呆了。明坤宫慌忙闭嘴,却不知道能说什么掩饰过去,一时僵住。两人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半天,容钰缓过神来,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啊……我小舅舅?!”

明坤宫怒道:“闭嘴!不准问!小孩子懂什么!”

容钰怒吼:“我已经不小了,什么都不让我知道,像话吗?”

母子两个气势汹汹又对峙了起来,掌殿女官万分无奈,在旁边拉架道:“殿下,事关重大,你这么吵吵嚷嚷地沉不住气,叫你母亲怎么放心?”

转头又对明坤宫道:“盈姐,绒球儿不小了,你也不能总是和过去一样糊弄他,到最后闹得母子离心。该叫他知道的,得给他讲,耳聪目明才走得稳当,也不白费你一番苦心。”

明坤宫性子急躁,闻言眉心一皱,挥手道:“你给他讲。”

掌殿女官苦笑道:“盈姐姐的家里事,我怎么好编排?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我也不知道。”

明坤宫长叹了一声,悠悠出神。容钰简直要急出火来,见母亲还磨磨蹭蹭地,就怒问:“快说!小舅舅到底怎么了?”

明坤宫低声说:“放心,莫庆余是你亲舅舅,就是不争气。”

“你外祖母,也就是我母亲死得早。当年陛下全境呼召,我莫氏举族出征,你外祖母刚生完小舅舅,才出了月子就披挂上阵,半年后殉了国。”

“母亲一走,莫氏的半边天都塌了。我还记得那是个黑漆漆的雨夜,我和大哥扶着母亲的棺椁回家。那天的雨下得真大啊,劈头盖脸地往身上浇,人和马都陷在泥里,谁是谁也分不清了,就这么连滚带爬地拽着马车往前走。”

“我们走了大半夜,好不容易才进了个小城。当时西境大部分家族都是效忠钟氏的,那城主不想收留,可也不敢把我们赶走,只好把主屋大门一关随我们去。我们也不客气,占了他家厨房,翻出许多吃食来享用,还拆了他家棚顶的油布来遮盖母亲的棺椁。我嫌他家油布脏污,见仓库里还有一卷簇新的草席,就想拿来垫棺椁,没曾想刚碰到那席子,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尖叫,一个女子冲过来,把我推开了。”

“那女子满口西境方言,连哭带骂地嚎叫,我听不太懂也懒得和她撕扯,就推开她把那草席一扯,岂料那下头,竟露出个死人来,面皮腐烂,看样子死了有些日子了。”

“这一下我们不觉得怎么样,厨房里的人全都炸开了锅。那小仓库是专门给主家储藏食物的,若叫家主晚膳一直都和死人放一起,只怕肠胃都会吐出来。厨房掌事立刻就翻了脸,劈面连给那女子十几个耳光,吵吵嚷嚷大半天我才勉强听懂,原来女子的母亲,是哪一房的侍妾,做错事叫人勒死了,草席子一裹便扔到了外头。女子一直在厨房帮工,趁半夜偷偷又把母亲带回来,藏在仓库里,是打算攒钱置办一副棺材,好好为母亲送终。”

“一样都失去了母亲,我怎么能抢了她母亲的草席,来为我母亲遮蔽?听了这话我顿时羞愧,就驱散了众人,好好向她道了歉。等到第二日我和大哥一起在城里买了副棺木,把女子母亲好好安葬了。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天还阴着,女子穿了一身素白的丧衣向我们行谢礼,磕完头她抬起脸,双目凝泪,艳光四射,大哥当场就呆了。”

容钰听出了神,想像那样一个阴沉天气,一个孤苦的女子跟在送葬的队伍里,含泪送母亲下葬。粗糙的白麻孝衣罩着她的头脸,只在衣摆下露出一线轻纱裙裾。她整个人是暗沉的,没有一丝亮色,可当她抬起头,一瞬间仿佛天光照耀,那粗麻掩盖下的容颜润泽如花,美丽得令人为她心碎。他知道大舅曾有婚约,病殁后婚事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便问:“她是谁?是大舅妈吗?”

明坤宫微一摇头:“我当时也看出了大哥的心意,就私底下偷偷询问。大哥是个古板的人,喜欢虽喜欢,却在意着两件事,一个是那女子年纪比他大,一个是出身太低微。我年少轻狂,讲的话和你一样,跟大哥说只要人好,出身何必在乎?大哥只是摇头。”

“就这样半是有意半无意,我们带那女子离开了。一路上大哥照顾得无微不至,我一个旁人都看得出两人情愫渐生。那女子十分聪慧,我教她说皇城官话,又教她邦里方言,很快她都学会了。我们全都失去了母亲,有时候仅仅靠坐在一起,不需要说话,就好像已经在分享悲伤。”

“她待我极好,待大哥也极尽温柔。我心里,已经把她当嫂子看待。可就在我们到家的那天,一切全变了。”

“照莫氏的规矩,家主之位是一代一代往下传的,母亲虽然过世,父亲还在,他们这一房依旧是莫氏家主。我则先继承了莫氏的军权,作了莫氏紫鸦军的大统领。到了家,我就不是那个哭啼啼的小女孩了,我有我的责任。那天我换了主祭丧服,领众人祭拜过母亲后,那女子才知道我大哥,竟然不是莫氏少主。她惊讶极了。”

容钰听到这里十分疑惑,插嘴问:“为什么惊讶?”

明坤宫看了他一眼,答:“她没想过莫氏竟然是女主理政。她没见过。”

容钰更加迷茫,问:“为什么没见过?明明到处都是。”

明坤宫叹了口气,道:“这便是我说的,出身不好,一辈子都没这个眼界。你要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和你一样,成日里打交道的,都是些家主将军。就拿我们莫氏来说,最开始在远古蛮荒时期,不过是一群人,占了处水草丰美的地方,择优而居。”

“好地方谁都想要,莫氏占住了,就有人来抢。那时候是不管男女的,谁力气大,能力强,能带着大家抵抗敌人,谁就说了算。慢慢有灵脉的,有武者根骨的人就都被推了上去做领袖,一代一代传承,成了现在各家族大姓里的掌权人。所以你看看身边家主将军们,都是有男有女,没什么区别。莫氏女主当家,也不过是因为过去接连几代都是女子觉醒了灵脉而已。直到现在,我莫氏女儿,出生也必有武者根骨。”

容钰想到五娘的莽撞劲儿,不由点了点头,说:“确实如此。”

明坤宫反问:“你想没想过,有能力的人都选上去了,剩下的人怎么办?”

“剩下的普通人里,若是万幸生出个带根骨的孩子,那一家人就都有指望了。若是没有,便是男人当家做主——因为男人力气大。你若出生在那样的小家族里,身边见到的都是些寒门子弟,你可能一辈子,都没见过女人当家。”

“所以当日那女子见到我竟然作了莫氏少主,她大吃一惊,便跟我说,女人柔弱矜贵,该受百般呵护才对,怎么能出头露面,逞能去打打杀杀?该让男人挑起大梁来。”

“我骇然失笑,也是第一次听到这般言论,又新奇,又莫名。我莫氏麾下几大封臣,都有女主当家,我自己也掌军多年,怎么可能凭她几句话就退下来?我不理她,她就去和大哥讲,要大哥想法子夺我的位。大哥追随陛下,已经是都尉府翼北大统领了,更不可能听她的,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说,反正闹了个不欢而散,安葬完母亲,我就和大哥回到了战场。”

“大哥说让她留在邦里,多看看,多想想,她会明白的。当时战事正紧,本来就无暇顾及私情,就这样几年过去了,中间他们有没有互通信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再一回去,那女子成了父亲的侍妾。”

容钰吓了一大跳,猛地跳了起来。他知道现在这个外祖母,出身就是祖父的侍妾,不由道:“你是说……外祖母?是我外祖母?!”

“是。”明坤宫冷冷一笑,“就是你外祖母。她现在瘫了,看着老了,是不是?其实,她只比我大九岁。”

容钰惊得嘴巴都合不上:“可她……她成了你们继母啊。”

“是。所以那时候我们回家,大哥的伤心难堪,简直什么都比不上。我气愤至极,跑去质问她,她却端出了长辈的架子,只抱着你小舅舅哄,那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慈母。我又去问父亲,父亲支支吾吾也说不明白。我在族里已经有了威信了,找来人一责问,才知道原来我们走后,那女子就天天去哄小弟玩。”

“父亲正愁没人照顾幼子,见着她温柔可亲,自然大大地高兴,索性把你小舅舅托付给了她。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没过多长时间就认人了,竟然主动管那女子叫娘,一离开她就哭嚎。”

“小孩子叫得多了,众人自然也都以为父亲和那女子之间有什么。有时候父亲去看孩子,那女子还会主动给父亲洗脚照料。就这么含含糊糊地确认了关系,她成了父亲的侍妾。和大哥的那一段情愫,也轻飘飘地揭了过去。”

“再后来天下大乱,莫氏全族尽出,死伤惨重,大哥殁了,我困守西境,父亲接替大哥进了都尉府。当时陛下灵脉已经枯竭,为保稳定,就露出了联姻的意思,想把宗室里一位长公主嫁给父亲。”

“那位长公主也是武者出身,联姻后必要和莫氏分权,牵扯实在太多。父亲情急之下,赶在皇帝开口前就匆匆续娶了那女子,便成了你现在的外祖母。”

容钰怔了怔,才知道原来继祖母竟然是庶出。世家大族全都极在乎出身,庶出儿女连上桌的资格都没有,从未听说过哪家掌权主母出身如此低微的,他惊了半天,才说:“真不容易。外祖父一定极其喜欢她。”

明坤宫叹了口气:“跟喜不喜欢无关。那是战时,礼崩乐坏,各家倾颓,能活下命来,保全族人就不错了,谁还顾得上出身?何况当时你外祖处境十分凶险,她身份低些,反有大好处,能叫陛下安心。其实你外祖,一共也没见过她几回,她能上位,全仗着你小舅舅保她。”

小舅舅的孝顺,是皇城里远近出了名的,容钰闻言连连点头:“是。小舅舅对外祖母极好,每天都给她洗脚讲笑话,挨骂也不生气。”

说到这里,想到小舅舅现在也瘫了,可他的孩子却在自相残杀,没人给他洗脚,不由一阵难过。明坤宫看出他心思,冷笑道:“你不用替他们难过,告诉你,这全是报应。”

“我一直在西境镇守,后来家里出事,才匆忙回邦里,莫庆余已经长老大了。这是我最恨她的一点,她把我的幼弟,养成了个孝顺的废物。”

“她对你小舅舅百依百顺,万般宠溺。别人三岁开蒙,学的是经略诗赋,骑射礼乐,你小舅舅字还没认全,却先学会了数牌九。束发礼刚过,就一个接一个地往他房里塞女人,提前掏空了他的精气,叫他贪图享乐,胸无大志。你看看皇城的家主少爷们,哪个不是一开蒙,就请上七八个辅教师傅围着转,谁像你小舅舅这样?都是从小养出来的毛病。”

容钰眨眨眼睛,问:“为什么呢?外祖母不懂怎么教养吗?”

明坤宫冷笑:“这便是你的无知之处。你知道我为何不准你和那些庶出小孩来往?龙出于野,奸邪自避。你是我和你父亲举一国之力,金尊玉贵养育出来的帝国火种,长这么大连根头发丝都是透亮的,哪里懂那些卑贱小人的龌鹾心思?当年我也不懂,父亲也不懂,这才叫她得逞。这件事说来也简单,只因那时候,她自己肚里有了孩子。”

“她对自己的孩子可是上心得很,请了一大堆师父教导,稍有松懈就打骂,转头却娇惯莫庆余,成心把他养成个废物。她都算计好了,莫庆余不成器,我又嫁进了宫里,她孩子稳稳就是莫氏掌权人。那几年的空档,她怕莫庆余生出长房嫡子,拼了命地往他床上塞人,搞出一大堆庶出儿女来,气得你小舅妈新婚第三天回门,就再也没回来。”

“她千算万算,却没算过她自己的孩子,也是个人,是有气性的。那孩子从小就见母亲溺爱哥哥,却对自己多加苛责,早就怀恨在心。有天因为没背好书又挨打了,他转头就投了井。尸首捞上来,已经涨得老大。你外祖母只看了一眼,就一头栽倒在地。她的偏瘫,就是这么来的。”

容钰目瞪口呆,喃喃道:“没人给我讲过。”

明坤宫看了他一眼:“知道的人都封了口,当然没人和你讲。那时你外祖父已经薨了,我又新嫁进宫不方便,只得派人连夜回邦里把你小舅妈接来主事。就这么乱了一阵子,莫庆余作了家主,才算安定了下来。可笑你外祖母心比天高,一心一意要做个大家主母,最后却只能在自己亲手养大的废物手底下讨生活,眼睁睁看着他败坏家业。”

容钰问:“小舅舅知道这些事吗?”

明坤宫道:“当然知道,他又不傻。我不知道给他讲过多少道理,也哭过也骂过,叫他看清形势,励精图治。他都满口答应得好好的,发了无数次毒誓要奋发图强,可有什么用?他连本书都读不完,蛐蛐一叫,他心就飞了,满腔热血还没进脑袋,先冲到了裤.裆里。”

“他也知道你外祖母那些下作勾当,可当年的溺爱也是实打实的,有个感情在,加上他性格软弱,还是被你外祖母牵着鼻子走。你外祖母恨毒了他,他却偏偏去讨好,为了几句不是暴打你舅妈。你舅妈家是莫氏兵力最强的封臣,他打你舅妈,就是打所有封臣的脸。闹过那一场之后,邦里几个大封臣全都转头扶植莫明艳去了。你外祖母又闹着要叫孙子作掌权人。”

“他不敢违逆你外祖母,也没那个魄力去说服封臣,只好闭着眼睛和稀泥,皇城立了莫明翰,邦里还叫长女掌权,结果怎么样?搞得子女自相残杀,国邦分崩离析。莫庆余当了个好舅舅,可是对别人,他不配为人夫,为人父,为人主。”

“他的四个儿女,全都恨他如仇敌,他就在你身上找补。他对你好是好,可我敢让他带你么?我一个看不住,他就带你去教坊玩女人去了,要不就瞎送你些乌七八糟的勾着你不走正道。可是我又能怪他什么呢?他就是这么给养大的。”

“世家大族的儿女,开蒙第一课,学的是股肱相资,手足共守,安危同力,盛衰一心。若是家里东西不够分,那就齐心合力去闯天下。可你外祖母呢?眼界粗浅得只看得见屋檐底下,就两个孩子还要打一个捧一个,抢那家主之位。她不想想,我莫氏冶下何止城池千百,便是她孩子不做家主,光年年接受封臣供奉,都够他几辈子了!若是作了家主,外政内务多如牛毛,她却给了他一个不成器的兄弟,能信谁?能靠谁?我戎马半生,打过交道的家族何止千百,从未见过一家这样自断股肱的,这就是庶出贱种干的事情!”

容钰皱起眉,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外祖母固然可恨,可一个大家族里面,族亲封臣人数众多,怎么可能全由着外祖母胡搞?想了想问:“就因为外祖母,莫氏才衰落了吗?”

明坤宫叹了口气,低声道:“当然不是。这么大一个邦国,怎么可能被一个人就搞坏?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母亲今天和你说这些,为的是叫你心里有个数,不要想着再拉你母家,你就算帮小舅舅还清了债务,你还能调停他家儿女的私怨吗?底下属族各自站队,互结恩仇,你扶持谁作家主,都免不了一场屠杀,你管不了的。一不留神,还会被他们拉进去,拿些阴谋诡计陷害你,白惹一身腥臭。何况你还隔着一层,名不正言不顺,贸然插手,你父皇未必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