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以为江老爷子此时正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只吊着一口气,却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在会议室。
刚才还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老人的出现瞬间陷入僵局,大家一句话也没有,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江昌国脸色铁青,进双手紧扣住轮椅,衰老沧桑的面庞显露出几分被病痛折磨出的疲态,依旧声若洪钟。
“我知道你们不服江燃,觉得他是个乳臭未干,什么都不懂的年轻人。”
众人看着轮椅上的老人神情各异,相互对视后无人开腔。
“江燃9岁开始,我就带着他参加江氏大大小小的会议,要说他没有经验,这一点也不公平。”
老人一字一语,清晰入耳:“江燃目前只是接任临时董事,我会给他三年时间磨砺。”
“至于三年后他有没有资格留在江氏,担得起执行董事的位置,决定权仍在你们手里。”
江昌国说完,偌大的会议厅安静了几秒,随即响起低低议论的声音,有人点头,有人皱眉,意见虽不统一,但赞成多过反对。
这件事再没有任何异议。
江燃面无表情地看着不远处的老人发号施令,仍旧是他最熟悉的那副冷硬威严的神色。
老爷子三言两语便决定了他往后的人生。
就连出国这件事,都从未跟他商议过。
漫长又磨人的会议终于结束,会议厅里的高层陆陆续续离开,经过时不忘问询江董事的身体状况,言语间满是关心和担忧。
江昌国坐在轮椅上,没有说话,面色稍温和地点头作为回应。
会议室里只剩下江燃,江昌国,还有帮他推着轮椅的助理。
老人朝身后的人摇头示意,助理毕恭毕敬地弯了弯腰,随即离开会议室。
一老一少视线相撞,气氛僵持,江燃的眼底一片冷意,戾气横生,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江昌国看着不远处这张与他几分相似的脸,就连那双沉黑阴郁的眉眼都跟他年轻时如出一辙。
爷孙俩谁也没说话。
落地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被寒风裹挟,洋洋洒洒地落下,所有的建筑铺了一层薄薄的白毯。
会议室里一直都是恒温,却因这一室沉默,冷意还是密不透风的渗透进骨头里。
江燃目光沉沉地坐在董事长的位置上,眉骨俊朗,下颚收紧,看起来冷漠又坚硬。
有那么一瞬间,江昌国仿佛越过时光,看到几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自己,尽管他在自己的孙子眼里,看到真切而分明的恨意和冰冷。
他擅自决定了江燃的人生,恨他是必然的。
江昌国动了动干涩的唇瓣,似乎想说什么,却突然开始猛烈的咳嗽,原本苍白无血色的面庞因为急促的喘息而泛红,病弱单薄的身子剧烈颤抖,似乎下一秒就会从轮椅上翻倒。
江燃抬眸,漆黑的双眸沉默无声地注视着他,坐于高位,无动于衷。
这样的画面要是被刚才会议室的那帮高层看见,他们一定会斥责江燃的不孝。
江昌国好不容易缓过劲来,因为情绪的激动,胸膛仍呼吸不畅地一起一伏。
江燃虚握着掌心,绵密笔直的眼睫铺展下垂,情绪晦暗不明。
老人稍显吃力地抬头,骨瘦嶙峋的双手推着轮椅,颤颤巍巍又缓慢地向自己的孙子一点一点移过去。
这个他曾经亲眼看着长大,悉心栽培的少年,如今已变成他陌生的模样。
似乎有一条跨越不了的鸿沟横亘在爷孙俩面前。
孟玉的死便是那条看不见的鸿沟。
江燃冷眼看着老人离自己越来越近,沉黑的眸子无波无澜,直到轮椅慢慢停在他面前。
江昌国的喉咙干涩发紧,呼吸都费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此时就连坐着,都要咬牙强撑一口气。
老人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皑皑白雪,眉目间的褶皱显得愈发苍凉。
他的眼神空洞了几秒,似是在回忆往事,而后语速很慢地开口:“江燃,我知道你恨江毅。”
“也恨我这个当爷爷的。”
江昌国的语气沉重,呼吸不稳,却无比清晰冷静,心里放着一盏明镜。
江燃面色冷淡地看向他,攥紧的拳头手背因用力而泛白,青筋凸起。
江昌国虚弱地靠着轮椅,脑袋无力地稍稍倾斜,浑浊黝黑的眼底倒映出窗外旋转飞舞的雪花。
老人眉眼间的威严肃静褪去,此时多了几分外人不曾见过的忏悔和无奈,呢喃道:“你母亲去世那天,也是这样的大雪天。”
a市这样漫天大雪的天气不常见,江燃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样的日子自然记得清楚。
江昌国的脸色愈发苍白,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声音也带了一分微不可察的哽咽。
“如果不是我......或许她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更不会带着你自杀...”
江燃望向老人隐约泛红的眼眶,眸光微动,像是看到一出前所未见的好戏。
他神情倦怠地掀了掀眼皮,稍扬的眼尾满是讽刺。
“您这是做什么,鳄鱼的眼泪?”
他喉结滑动,声音低沉又沙哑。
江昌国并没有因为江燃的讽刺变了脸色,反而深深地低了低头,两手捂面,崩溃的神态流露出几分真切的愧疚。
“.....有些事,我总是明白得很迟,也想过弥补.....”
江燃无声地移开视线,冷峻的面庞没有丝毫情绪起伏。
他一直以为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像挥之不散的噩梦,后来发现,时间这个东西奇妙又强大。
那般强烈的恨和恐惧,也能一点一点被抹平。
或许是从余漾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那天开始,江燃才知道,女孩的笑容胜过一切晦暗不堪的往事。
他活在泥潭里够久了,偶尔得到一束阳光的照耀,便想拥有那轮太阳。
可惜事与愿违,越是靠近,越是胆战心惊。
最终,他还是输给江毅,输给孟玉,输给面前的老人。
拒绝了那轮太阳,也拒绝了那束光照亮他心底阴暗一角的机会。
江燃垂眸,注视着落地窗外那抹摇摇晃晃的旗帜,寒风肆意呼啸,凌冽刺骨,仿佛也从他胸口走了一遭,冷意蔓延进四肢百骸。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江燃没资格替谁原谅,更没想过原谅谁,其中包括给了他生命的父母,还有悉心栽培他的爷爷。
如果有自己选择的权利,他宁愿重新来过。
不是生在江家,而是寻常人家,那样他起码是个正常人。
如果有幸遇到余漾,他们后来的故事也许不会是现如今这个局面。
江昌国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江燃,心脏一点一点地下坠,那些祈求原谅的话显然已经没有说出口的必要。
孟玉自杀的那天,也是这样冰冷刺骨的大雪天。
空气里寒意森森,整座城市被厚重的冰雪覆盖,沉寂又安宁。
江燃永远忘不了,那晚女人倒在诡异鲜红的血泊中,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湿潮的冷空气里,鲜血慢慢染红了地上的皑皑白雪,蔓延出昳丽悲凄的纹路。
江毅和孟玉交往的时候便受到江家的一众反对,直到两人走到结婚这一步,江昌国的态度依旧没有松动。
老人根深蒂固的封建思想,只希望自己的儿子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对他的事业有帮助,而不是娱乐圈整日抛头露面,在舞台上跳舞唱歌的女明星。
江昌国眼里,孟玉并不是什么乐坛天后,她跟古代那些卖弄风骚的戏子没什么区别。
尽管江昌国反对,但江毅仍是铁了心要娶孟玉,争执不下后,双方只好作出退让。
孟玉可以嫁给江毅,但必须放弃音乐,退出歌坛,以后安安分分做江太太,在家相夫教子。
于是孟玉在事业鼎盛时期退出歌坛,在梦想和爱情之间,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后者。
可惜,现实不是言情小说,恋爱的激/情终于在平淡如水的日子中逝去。
孟玉怀孕不久,江毅慢慢暴露出本性,私生活混乱,接二连三的桃色新闻被有心人扒出。
孟玉信以为真的爱情,被江毅一个又一个暧昧对象击碎,从三线女星到秀场嫩模,江毅换女人的速度比换衣服还快。
夫妻俩为此吵过无数次,江毅碍于舆论压力,每次都会低头认错,可私底下莺莺燕燕从未断过。
就在江毅厌倦这段婚姻,对孟玉保留一丝愧疚的时候,他无意中得知孟玉的精神病史,婚姻中早已出现的裂痕因这个消息直接瓦解。
江毅试图与孟玉和平离婚,给彼此留一分体面,但孟玉依附江家太久,而且已经有了江燃,她不想让儿子失去父亲,所以固执地不肯离婚。
尽管孟玉亦步亦趋,给他无数次机会,但江毅的心早就不在她身上。
两人还像从前一样出现在媒体面前,上演一对恩爱夫妻,但只有他们自己清楚,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虚假到了骨子里。
江毅在外代表的是整个江氏,为了面子和家族企业,他只能跟孟玉维持表面和平。
直到某天,第三者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登堂入室。
冉芳龄和女儿的出现,成了压垮孟玉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
冉芳龄一来便以江家女主人的姿态面对孟玉,她就是江老爷子眼里,那个与江家门当户对的女人。
某日,江毅去幼儿园接江燃回家,当孟玉看到自己的儿子站在冉芳龄身边,整个人像是受到什么刺激,疯了似的冲过去,将江燃拽到身边,她谩骂冉芳龄的同时,紧紧搂着自己的儿子,深怕这个第三者夺走她的丈夫,还会夺走她的孩子。
一场冲突之后,江毅只当孟玉是个疯子,带着冉芳龄扬长而去。
没过多久,孟玉的精神状态开始不稳定,她像个无声无息的影子,除了江燃上学的时候,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掌控欲近乎病态,尽管那时的江燃还是个半大点的孩童。
起先家里的佣人并没有发现她的反常,孟玉意识清醒的时候,会教江燃读书写字,唱歌弹琴,意识混沌的时候,江燃便成了她情绪失控时的发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