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朱色雪

师弟为何那样 羡秋风 5633 字 4个月前

玄虚子不喜欢长安。

那是元化十三年的夏末,他站在燥热野地中,遥望远处连绵高耸的城墙。

一座古老的城池,百年的繁荣熙盛,泽披万国。这座城的人和故事实在太多,多到高达三十六尺的砖墙,也盛不住其中纷繁泱杂的气息。

他凝视着城池上空的云雾,它们呈现出类似于粉与灰的暧昧色彩,在翻涌蒸腾着,日复一日,并且无人察觉。

但玄虚子能察觉,他是至纯至澈的道身,□□没有邪浊,思绪亦无杂念。因为这个,他在襁褓之时就被下山除妖的掌门看中,带回山上,从此成为内宗弟子。也因为这个,他能看见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那是一些关于人心的,十分微末玄妙之事物,它们以一阵风、一股气息、一段烟雾的形式体现出来,为他所知悉并判断。

例如眼前这个女道。

她瘦且高,道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混元髻也梳得潦草。她笑眯眯地朝他摊开手,掌心里是两张皱巴巴的公验。

“都说了,我有的是门路!”她吹了声口哨,眯着眼望城墙的方向,“拿着这个进城,先去西市找个舒服地方住了,再好好逛两天。”

女道兴高采烈地朝城门走去了,丝毫不在意身后人的沉默。

玄虚子注视着素灵真人的背影,她头顶有一道青橘色的烟,正袅绕盘旋在那个潦草的混元髻旁边,而她自己却浑然不觉。

青色意味着宁静,橘色却代表冒险。

这个师妹并不完全同她看起来那样的混不吝。这一点,在玄虚子第一次和她见面的时候,就有所察觉。

玄虚子用这个能力,避免了很多不必要的交流与试探,它像一道窗,他能通过它窥见一点人心的轮廓。

但也仅此而已了,他是窗下路过的行者,从来不会有推门而入的兴趣。

这个世界能让他有耐心的东西太少,从前是修道,后来是习剑,直到他一剑刺破了宗主的幻境,才终于觉得无聊透顶。

就如此刻,他站在世间繁华最极处,入眼是人潮纷纷的长街,各色旗帜迎风招展,裙摆漾出香风的女子结伴款款而过,不住地朝他投来视线。

他心中毫无波澜。

“我们没钱了!”素灵真人笑嘻嘻地说,“但你不用担心,因为我这段日子结交了好些厉害角色,已经在长安有了点不大不小的名声……”

“除妖伏魔,设坛作法,拿人钱财,□□。这点东西,定是难不倒你吧?放心,我去周旋,你只负责干活,不用同他们打交道。”

这的确难不倒他,于是接下来的两个月,他又见识了一些这座城的人和事。那朱门深宅里,穿着锦衣的人们所恋恶贪怒的东西,和田间农户的也差不多,甚至还要更不堪。

他的话极少,了解来龙去脉,查探事发地点,设坛或是持咒,事毕之后利落地走人,这些流程对他来说实在轻车熟路。

长安来了个清俊冷漠的年轻道人,样貌不凡,道术更是高超,这样的话很快就传了出去。素灵来打趣,他懒得应对,只抚着膝上长剑不说话。

“你可晓得那些夫人小姐如何谈论你?哈哈,你可真有些本事,妖道,妖道……”

“你这‘追涯’不拿出来见见光,怕是要生锈。”素灵说。

“这里的气太浑浊,拿出来才不好。”他淡淡回应。

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指在剑鞘上慢慢滑过,冰凉的皮革与修长白皙的指尖有种奇特的对比。

深秋时节,风中寒意已经是很足,玄虚子仍穿着那身薄薄白衣,秋意凉凉地落在他肩,风拂动额边一丝发。

素灵静静地看着,忽得噗嗤一笑。

“从前在山上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过得很无聊,日日站在风崖边上跟个孤魂野鬼似的,后来你说你想下山,我就领你来了——”

“我们现在在天底下最繁华的街上,再也寻不到这种热闹去处,但我怎么觉得,你好像更无聊了些?”

“为什么会这样呢?”

她说完了这些话,便懒懒地倚上窗框,侧过头去瞧街景,并不指望得到眼前这个人的答复。

出乎她意料,玄虚子作出了回应。

“为什么呢?”白衣青年重复了一遍。

他也望向楼下的街,深秋里,贩夫沿路叫卖而过,顽皮孩童奔来跑去,某处窗沿上一盆红菊开得正热烈。

素灵说得对,普天之下,再也没有这般热闹繁华的去处了。

他从前以为出了那道山门,万千世界之中总会有一些东西能稍微不同,所以他将愿望寄托于风崖,寄托于宗主口中那个虚无缥缈的金粉色。

而如今他在这里呆了三个月,所见越多,越是沉默。

这里来来往往的人,本质上同山上的风和雪也没有什么区别,他站在其中,依旧是过客。

或许世间本就这般,红尘逆旅,有人在路上走得痛快,就有人寂寞。

他比较倒霉,成为了寂寞无聊的那一类。

“我下个月回昆仑,”他起身,“你自便吧。”

“诶!诶——师兄,怎么突然散伙了,说好的要争做长安第一妖道呢——”

长安秋天深了,九月也即将过尽。

那天,他接了委托,到澧泉坊,有户人家要修建凉亭,他去帮忙选址,再做一些除尘涤秽,风水堪舆之类的简单法事。

要去的宅院位于澧泉坊深处,走尽一条长长的巷,才能看到那道古朴木门。木门没上漆,是最原始本质的颜色。门上没挂匾,也无瑞兽石狮一类,只在石阶边放了两盆金灿灿的菊。

玄虚子敲响了门,等了好一会儿,便有穿着粗衣的小童来迎。

小童擦着头上的汗,将他往廊上引,一边走,一边抱怨今天事多,忙得脚不沾地,应门才晚了。

“仙师,您顺着这条走廊,再下一处台阶,绕过假山,就是花园了。我那边还有要紧事等着,我,我先走了,劳烦您自己寻一寻……”

小童一溜烟跑了,玄虚子哑然看着他的背影。

这宅院的主人,实在是很有性格。从简朴的大门,到曲折幽深的回廊,以及随处可见的松柏秋菊,处处可见雅而不俗的设计。

玄虚子这段日子时常在朱门大宅中出入,也见识了那些皇爵高官所住是何等豪奢。而眼下这处宅院占地大,内里种植的疏竹兰草也并非寻常品种,显然是财力虽足,却未致力于精丽华美,颇有古拙之风,可见主人品味。

更何况,他一路行来,兜兜转转,除了起先遁走的那个童仆,其他侍女下人之类是一个没见着。这种做派,在澧泉坊这种豪门云集的地方实在少有。

大大小小的花园有好几处,但没有哪里是委托中所说有一方小池的。白衣青年背着剑,从种植着葳蕤兰草的阶前走过,衣角轻拂润着露珠的叶片,他终于迷失在了庭院深处。

所幸秋色正好,在这里徘徊并不算浪费。

又是一个似曾相识的拐角,玄虚子犹豫了一瞬,迈步便朝右走。

走两步,便是豁然开朗,一个不大不小的庭院,院子里有松柏和石桌,一个女子背对着他,正在练剑。

玄虚子猛然停住脚,他立刻想转身离开,但又迟疑要不要问路。

就在这犹豫的当下,那女子发现了他。

“喂,你是何人?”她大声冲他问。

玄虚子拱了拱手:“贫道受人所托,来此处净尘除秽。”

女子说:“我当然知道,因为托你来的人正是我。我想问的是,道长尊姓大名?”

“道号玄虚。”

女子笑了一下,点评道:“故弄玄虚。”她手腕一翻,挽了个剑花,将剑收入鞘中。

方才她练剑的时候,动作凝滞僵硬,气力也不足,可见并没有什么基础,但这个剑花挽得倒是漂亮。

“素灵说你剑法相当好,”她朝他抬了抬下巴,“教我学剑,我付你比看风水多三倍的价钱。”

玄虚子在这样的声响和秋色中,有了片刻的怔忡。他注意到女子的双眼十分明亮,像昆仑将将开春的时候,冰雪缝隙中融化又汇聚的泉水。

女子见他不说话,毫不迟疑地加价:“五倍。”

恰好一阵风吹过,头上悬着的护花铃发出叮叮咚咚的脆响,好像雨点滴落。

“好。”

玄虚子听见自己说。

那一天,在吹着凉爽秋风的小院里,玄虚子折了一条细细的竹枝教她用剑。

她手臂和腰腹都没有足够的气力,动作因此很难流畅轻敏,但她学得很认真,一招一式,都用了十成十的心去做,于是很快就有了领悟。

纤细翠绿的枝条点在她手肘关节上,她立即会意,原本要沉下去的剑势往上一提,反手一格,再斜砍出去,就是一招漂亮的“鹤归山”。

剑入鞘,女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素灵说的果然不错,你很会用剑。”

玄虚子说:“你没看过我用剑。”

“会教剑的人难道不会用剑?”她笑道,“你随便一指点,就胜过我苦练半个月,这点钱花得实在划算。”

玄虚子没有说话,他的“追涯”现在挂在腰间,来长安的三个月,从未出过鞘。

长安的气太杂,太浑浊,他觉得那样会钝了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