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一生孤注掷温柔 阿堵 3426 字 2022-08-27

“瞧在我这些年一片痴心份上,你就忍心看尹某丢了身家性命?弄不好“富文堂”上下一百多口都得搭进去……”

这人原先一派伪君子风,如今彻底做了无赖。子释反而真心拿他当朋友,相处自如。一拍桌子:“你倒好意思,叫我替你干这没脸没皮的买卖……”刚说半句,忽觉此语歧义丰富,捶着桌子大笑。

他这里一嗔一乐,直把尹老板晃得三魂丢了六魄。好容易一道道追回来锁上,暗叹:李子释啊李子释,你把我尹富文生生逼成了圣人啊……低头回避他的笑容,恰看见手背一片绯红,惊问:“这是烫伤了?怎么弄的?”

“前两天不小心泼翻了茶。已经好了。”

“我那里有“仁和堂”的“清心露”,治烫伤最管用,叫尹兴送过来。”

“没起泡没破皮,哪里用得着“清心露”?你不如及早把那些个《香奁集》啊,《花间词》啊送来,加上我手头有的,好摘诗句出来配画。”子释说着,心道:欠你一身人情债,加上这次,总算连本带利还得差不多了。

尹富文回家路上,想起子释伸出右手,好比白玉瓶上洒了桃花瓣儿——就是这只手,要替自己抄《香奁集》、《花间词》,心里头那个痒啊……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到头来怎么就做了圣人呢?

自从知道了身世的秘密,子周每日在守藏司抽空阅读和威武将军案有关的文书。感同身受的伤痛渐渐沉淀,却始终不可遏制的想在字里行间追寻哪怕一丝笑貌音容。孰料不看则已,细思之下,竟是越看越心惊。从下属告发,御史台取证,定案判决,再到七年后人心思旧,遗奏出现,翻案平反……时人眼中,只觉情势所至,理当如此。可是,如今前后纵览,那前因也许是偶然种下,也许是故意造就,而那后果,分明有人在背后顺势推动。

有一天,他小心翼翼问蔡老:“谢昇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谢将军常年驻守边关,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老朽只记得满朝武将,就数他最有将军的样子。所谓器宇轩昂,正合用在他身上。他丧妻鳏居多年,谁也没想到,会和韩侯幼女来了一场忘年之恋。”说到八卦,老头也兴奋起来,“当时谢将军年将不惑,韩家三小姐正二八妙龄,听说二人在宫中新春花会上偶遇,一见钟情……”

子周酸楚而又幸福的听着这些往事,生怕遗漏丁点细节。心想:等确认无误了,要把它们一点一滴说给妹妹听。

“谢家代代有人从军为将,到谢昇将军声誉最隆。若非他脾气耿直,不肯敷衍,早该升爵封侯……”

子周懂了:症结就是这“不肯敷衍”四个字。

一回到家,便迫不及待把这些日子思量的结果讲给大哥听。说着说着,眼睛发红,额冒青筋:“大哥,我想来想去,这件事,从头到尾——只怕……是个,是个陷阱……”“陷阱”二字出口,牙齿几乎咬碎。

子释叹息,拉过弟弟的手轻轻安抚:“到底叫你瞧出来了。这些天,大哥既盼着你瞧不出来,又盼着你能瞧出来。”顿一顿,语气越发沉重,“子周,你可以继续留意身世。但是,这件案子,就此放下吧,不要再追究了。”

子周看着大哥,声音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如果,这件案子,从一开始,就是起心陷害……”

子释侧过脸,似乎不忍面对弟弟,说出口的话却一句比一句狠:“子周,你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这件事,也许是借题发挥;也说不定,从一开始就是故意陷害。但是,直接动手的人既已作古,被冤枉的人也已昭雪。是谁在背后暗设机关,纵使一目了然,却也毫无凭据。——我只问你:事到如今,你意欲何为?”

“大哥!我……”子周想说“我要报仇”。然而话到嘴边,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充满了无奈甚至荒诞的悲凉。报仇?连仇恨本身都无法确证,从何报起?

“此人单是利用这一桩案子,起落间横扫朝堂,几百颗人头落地,给对手以致命打击。那还是从前有所掣肘,暗中活动——可见其心机手段。如今他位居“太师”,再无忌惮,若叫他察觉有人翻旧账,你我倒也罢了,不定借此机会牵扯多少无辜进来陪葬……你要明白,这实实在在是一场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朝廷既然已经下诏平反,咱们就只有感激涕零谢主隆恩的份……”

“可是……”

“你好好想想——就是追究到底,又如何?”

又如何?

“这些年来,皇上摆明了不理朝政。眼下这种内忧外患的形势,纵然此人大奸大恶万死不赦,但是,除了他,还有谁镇得住?咱们假设,假设他真的倒了——”子释苦笑,“这种可能性等于痴人说梦。就是假设吧,此人突然垮台,你能指望谁来收拾残局?满腹牢骚的右相大人?还是远在前方的定远将军?他们的气量本事,只怕尚不如此人……”

子周心中一阵迷茫。大哥几句话,个人恩怨也好,家族悲剧也好,一下子放在了国家危急存亡的大背景下,变成了应该理性衡量的局部问题。而深明大义的他,恰恰能够接受这种解释。

忽然极端愤慨。一个模模糊糊在心底翻滚了不知多长时间的念头猛然间明了。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微而又清晰:“说到底,要怪,只能怪皇上。如果不是他太没有皇上的样子……”惊觉自己说了什么,立即闭嘴,整个人呆住。须臾之后,慢慢握起拳头,仿佛自我说服:“那个人……真的……太没有皇帝的样子。”

子释拍拍弟弟肩膀:“你以为,皇帝应该是什么样子?那么多史书都白读了?建宁十七年,仁孝帝改立当今圣上为太子,当时他年仅五岁。两年后仁孝帝驾崩,七岁的太子登基,由舅父真定侯一手扶持——唉,他也未见得天生就是这个样子,搞不好,只是因为没得选。”

子周心中一片苦涩。朝廷果如大哥所言,已然病入膏肓,不知从何着手相救。或者说,拖到如今,已无人敢起心相救。

只听大哥接着道:“你看着吧,更麻烦的事情还在后头。皇帝春秋三十又七,后宫虽众,却无子嗣。昔日诸王,这些年来,差不多凋零殆尽……迟早又是一场巨浪风波。”

“大哥!”子周顺着大哥的预测往前看,顿时心惊肉跳,“你说他……会不会……”

子释摇摇头:“赵氏江山二百余年,深入人心。凭他身份,挟天威以自重未尝不可,取而代之只怕立时举国哗变。如今当务之急是对付步步紧逼的西戎。他若短视成那样,可真叫自掘坟墓。”喟然长叹,“总之,子周,这一池浑水,咱们没本事澄清,就不能下手去搅,否则只会越搅越浑,弄得不可收拾。”

从这天起,年轻的司文郎常常独自发呆,半天不说一句话。

第〇四七章 潜龙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