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一生孤注掷温柔 阿堵 3092 字 2022-08-27

长生拿刀挑起躺在路边的骨架,是个男子,年纪应该不大。也不知是因为被吃而被杀,还是被杀然后才被吃。抬头四顾,杳无人烟。那靠吃人活下去的若不是西戎士兵,恐怕同样祭了他人五脏庙,成了一缕荒野孤魂。

就在此地坐下,生了堆火。天气炎热,他头上倒是一滴汗也不见。掏出路上抓的一大袋蝗虫,用细枝丫串了,搁火上烤烤,慢悠悠嚼起来。吃完了,往火里添些木柴,把那副骨架拖过来烧了。一边烧一边念叨:若是他在这里,少不得要替你做篇祭文,诵几句超度的经咒。可惜撞上的是我,将就一下吧。

望着火堆中的白骨,心里生出一种极其深广的悲悯之意,说不上来是哀伤还是惆怅。觉得自己心肠好像变软了,又似乎是变得更硬了。仰头看看灰色的天空,没有欲望,没有兴奋,没有壮志,也没有雄心。不过是非做不可的一件事,须得用心做好。只是想:让他在蜀州待着就对了。北方这副样子,怎么敢叫他看见?

其时西戎大军镇压北部地区饥民暴动的工作已经进入扫尾阶段。常常走上几百里,好不容易遇到一座城市,满眼废池乔木,一片冷落萧条。只有城头戍角悲吟,炎炎烈日中吹出无尽苍凉。许多地方,去年东征时长生曾经路过,虽说一路兵刀血洗,投降之后仍旧商户人家密集,完全不是如今这副萧索景象。

做了几回梁上君子,又听了几回壁脚,得知銎阳不是没有想办法,而是一时难以奏效。

从楚州调往北方的粮食,只够救京城的急,根本顾不上其他地方。

三月里秘书令莫思予曾奏请恩赦暴动饥民,以刀换犁,归民于田,引来军中一片哗然。一些部队吃人肉喝人血,从上到下杀红了眼,连战马看见敌人都狂野暴躁,哪里肯轻易罢手?双方早已结下血海深仇,任凭老莫说破了嘴皮子,军方将领无论如何也不肯相信,饥民们会乖乖投降,回去种地。符杨心里对老莫的主意也有点打鼓,这事于是就搁下了。等到六月暴动基本平定,天时已误,人力匮乏,蝗灾依旧肆虐。只好任由良田继续荒芜,城廓继续萧条。

莫思予无奈之下,转而奏请趁着春耕播种,在东南三州大规模屯田,以解秋冬不可避免的缺粮危机。这办法利在眼前,没人反对。正好把那些不听话的刁民统统圈起来种地,一举数得。符杨当即下令执行。

七月早稻刚熟,青州越州的粮食就从水陆两路源源不断往西北送。但是送的速度总赶不上吃的速度,僧多粥少,送得再快也不够分。各地驻军各出奇招,除了送往京城的不敢动,剩下的谁先截住就归谁。偷偷摸摸互相打了不下几十仗,彼此遮掩只瞒着上头。

有一回长生路过官道上一处峡谷,远远看见三方人马正在峡口对峙,于是潜进树丛躲着。听了一会儿,愣在当场。原来这三方人马,一方是送粮的队伍,隶属青州驻军。另两方一是溥阳守军,一是溥阴守军,同时得到粮食入境的消息,都跑到这峡口来拦截,不想恰好迎头撞上。

截粮的互相看看,人数差不多,打起来两败俱伤。送粮的最大,为首将领笑道:“你们出个价吧,谁的价高谁把粮食拉走。”——拿钱贿赂送粮官兵,已是军中惯例。

不等他们商量出结果,长生悄悄撤离现场,暗自摇头叹息:这才几年工夫?单纯、勇敢、忠心、团结的西戎将士居然堕落成这样。父王半生励精图治,带出一支铁血悍勇之军,为何功业将成之际,人心遽然腐化?不由自主想:若是他在此,会怎么说?

九月初三,西戎二王子符生归来。

符杨听得禁戍营侍卫惊喜交加的禀报,一时不敢置信。直到望见宫门口那个满身尘土,英挺俊秀的少年,才打着颤站起来:“生儿……”

三个儿子中,他一向喜欢老二。老大狠勇有余,不够聪明;老三私心太重,不够厚道。西戎部落的传统,男孩子从小就放出去到处野,符定和符留对父亲尊重敬佩,却并不十分亲近。在符杨的记忆里,只有老二,每逢自己去锦妃帐中,小人儿就会扑上来,趴在膝头缠着父亲问这问那,让西戎王享受到难得的天伦之乐。

后来三兄弟慢慢长大,符生越来越安静,再没有小时候活泼伶俐的样子。锦妃死后,他愈发沉默寡言。只跟在父王身边,默默的,漂亮利落的完成派给他的任务。符杨心知肚明,锦妃早逝,多半由于心病。虽然她什么都不说,自己终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因了锦妃身份的缘故,他一早就想清楚,老二不可能继承大业。看到他这样聪明能干,不声不响,心中难免愧疚,言辞间不自觉有些偏向。落在旁人眼里,竟成了狠下毒手的根由。

原本让老二跟着老大去南方,既想试试老二的心意,也想试试老大的肚量。若二人这一趟走得好,说不定,不止老二有了一条退路,老大还能多一条臂膀。——让他没想到的是,事情竟发展出一个最坏的结果。

符杨处事从来果断,不耐烦做儿女情长姿态。正当用人之际,压下心中愤懑,训了老大一顿,把当初留下来跟随老二的百户翼单祁狠狠斥责一番,就此作罢。

只不过偶尔一个人待着,想起生命中少有的温情时刻,才意识到原来都是那母子俩留给自己的。当时不觉怎样,失去之后,静夜阑珊之时,拿出来回味,方觉今生再难得。这时乍见二儿子死而复生,真真切切站在面前,不由激动万分,喜出望外。

长生望着父亲,眼眶很自然的就红了。

父王的心意,长生揣测过无数次。他甚至曾经一遍遍回想母亲临终前的种种情状。在和李子释纠缠了这么久之后,他忽然透彻的明白了母亲当日的痛楚和苦心。为什么母亲在开战后突然一病不起;为什么她要给自己讲那么多锦夏往事;为什么她只把那些往事当作故事来讲;为什么她反反复复告诫自己要听从父王教诲……当他面对子释心中煎熬的时候,全部都懂了。

对于面前这个给了自己生命和回护的男人,不是没有怨恨。可惜这怨恨来得太迟,心里已经装不下了。也不是没有猜忌。但是这猜忌磨得太浅,心里已经不在乎了。

他是父亲,我是儿子,如此而已。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王!生儿不孝。生儿……回来了……”

做父亲的上前扶住儿子。两个人真情流露,都湿了眼睛。

符杨很快稳住情绪,问道:“你既安然无恙,为何今日才回来?”

长生垂着头,仿佛犹豫不决。

符杨坐下来,等他开口。

终于,长生双拳撑住地板,用低沉缓慢的声音对父亲说:“生儿……不敢回来。”

“为何不敢?”

“父王请看。”长生跪着转过身,脱了上边衣衫,把后背露出来。背心处的箭伤早已愈合,面积并不大。但是落在符杨这样的大行家眼里,立即看出其位置和深度的危险性。

“……当日我留守彤城,夏人夜袭,于是退入城中,放火阻拦,打算从南门撤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