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生孤注掷温柔 阿堵 3564 字 2022-08-27

长生自不必说,李氏兄妹从屠城的恐惧中逃出生天,面对鲜血尸首,比大多数人都要镇定。许多难民虽然一路挣扎,也见过不少死人,像这样血腥惨烈的场景却是头一回见识。甚至两个太平岁月生长的帮派弟子,都受不了跑到旁边呕吐起来。

其中一个大吐特吐的,对子释几人佩服无比,特地过来致意,才发现竟遇上了熟人。原来这位白沙帮的弟子何大洪,就是当日子释送药子周送粮那群江北难民中的小伙子。

清理行动过后,子周和子归整整三天没说话。

娄溪太守屠杀难民,并不比西戎兵屠城更残忍。但是,挨敌人的刀子,和挨自己人的刀子,感情上所受的打击伤害是完全不一样的。当日出逃,尚有些浑浑噩噩。现在有机会再次目睹类似场景,却能够及时反应和判断了。两个孩子一时无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陷入极度悲愤之中。

子释的神经虽然似乎强悍得多,无奈身体却不肯合作。收拾完几百具尸首残骸,三天里什么也没吃下。

长生一看,这样可没法上路,只好答应了花家二位大侠与白沙帮何大哥的盛情邀请,到永怀县花府歇一歇。

这一歇,直歇到今日。

永怀县花府是南派五行拳的代表,楚州有名的武术世家。花家祖传田产房宅不少,几代家主均善于经营,并不靠功夫吃饭。也许正因为如此,花府家风,反而比很多行走江湖的武林人士更讲究侠义,扶危济困,乐善好施,在地方上口碑极佳。

五十年前,花府出了一位特别的人物,就是这墓园牌坊的主人:“忠直宰相”花照白。花照白天生体弱,弃武学文,以探花身份入仕,官职做到左相。

花大人身在官场却守节不移,一副忠肝义胆,每每秉公直行,敢于犯颜直谏。可惜英年早逝,居相位八年,刚过不惑就病逝了。当时的皇帝,当今圣上的父亲——仁孝帝赵堰对这位肱股之臣追思不已,钦题了“忠正端直”四个字,刻在牌坊上头。

花照白生前极为清廉,自做他的宰相,未曾提携任何亲族。花府也仍旧是武术世家花府,花家子弟练自个儿的功夫,经营自家的田产,未曾有任何一人请托入朝。花照白死后,花家唯一的收获是扩大了墓园,搭起了牌坊。当年仁孝帝遣人来颁题词的圣旨,问时任家主的花照夜有什么要求,花大侠只说了一句:“但求大哥地下安息。”据说皇帝听了这句回话,中宵不寐,慨叹良久。

“忠直宰相”生平事迹,子释兄妹三人是听熟了的。他们的父亲李彦成入朝的时候,花照白死了不到三十年,乃是李大学士生平偶像之一。

九月初决定在牌坊底下搭粥棚,子周曾经提出来这样是否冒犯先贤。子释道:“花相一生忠君爱民,地下有知,定感欣慰。”花家老二花有信一拍大腿:“子释你这话和老太爷一个意思呢。”——花照夜年近八十,身板仍旧硬朗得很。

帮忙放了两天粥,不停的回答难民们各种问题,子释注意到人们急需寻人、问路、防疫等方面的信息。寻思半日,把自己的方案拿出来和花有时花大侠商量。

花大侠十分欢迎且佩服子释的建议,但是对于其中涉及收费的两项内容,坚决不同意。

“施恩图报,已有市恩之嫌。奇货可居,更是趁人之危。咱们不能这样做。”花家子弟都念过书,会上纲上线。此语一出,众人深觉有理,连连点头。本为行善积德,又是力所能及,居然伸手管人家要钱,这也太丢人了。

一圈人只有长生不为所动。他并不知道李子释的道理在哪儿,只是一来不像子周子归那么有操守,二来么,这些天吃足了教训,等着看他怎么教训别人。

见自己成了众矢之的,子释不再坚持:“那就依花大侠。”大家于是开始商量如何操作,如何分工,需要哪些家什物事。

过了一会儿,子释闲闲对花有信道:“昨日领粥的难民中居然有二侠的老熟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可不是。”花二侠笑道,“这位钟大少,是堂姑父家的表侄。”——这儿提到的堂姑,乃花照白的独生女儿。当年花照夜把寡嫂母女接回乡,给侄女找了个殷实可靠人家——花有信边说边转头,向昨天不在场的花有时解释,“那年碧如妹妹回门宴,他因为好两手拳脚,席上特地寻过来敬酒。后来又碰了几回面:堂姑家孙子做满月、堂姑父六十大寿……哈,说起来,哪回都是酒席上……”

“钟大少,难不成是位少爷?”子释问。

“钟家在鱼肚湾有十几条大船,最多的时候,雇了上百个船工打渔呢!都说他们家地下埋着好几坛金子……”

“这般有钱,怎么也沦落到要讨这一碗粥?”

“哎呀我的公子,逃难还分有钱没钱?原先能进城还好说,如今有钱都没处买去。金子?金子能当饭吃?”

“他拿着没用,咱们拿着可有用哪!”子释望着花有时,“花大侠,照眼下的速度,府里存粮还能支持多久?”

“个把月吧。”到底是一家之主,暂时放下大道理,脑子立刻活络起来,“子释的意思是——”

“许多本地人士因哄抢风波,不肯把粮食卖给难民。以花府的信誉,却应该不难买到。花大侠,纵使仁心似海,义薄云天,也难免力有不逮。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难民,并不都是贫民……”

花有时思量片刻:“子释说的有理。是我迂腐了。”

实际上,子释给出的定价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地图和药草说明图卖得很贵,有钱人只要能救命,不在乎这点儿。没钱的只好下死力气记在脑子里,等于实施了一次大规模生存常识普及工程。写字条寻人只需两文,画像另加三文。实在没有钱,东西抵押也可以。连东西也拿不出,没关系,去花相坟前磕几个头亦可。

长生开始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这样的规定。反正两个小的乐于行善,遇上彻底的穷光蛋,白送不就完了?何必这么麻烦,磕不磕头有什么关系?花家也不在乎这个。

看了两天,慢慢看出意思来了。

花照白在楚州百姓心目中,那是“青天”级别的人物。难民中不少惫懒愚钝角色,到了花相坟前,也自然规矩端正起来。好些人磕头之后跟磕头之前,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起先还只是没钱付费的人去磕头,到后来,越来越多的人自发到坟前跪拜,甚至还添了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几支香烛。

几天过去,已经约定俗成,不论新来的还是要走的,都得到花相坟前拜一拜。每日早晚总有人自觉将墓园打扫一番。本来免不了乱糟糟闹哄哄的临时难民营居然弥漫着些微严整肃穆的气氛,秩序井然,有条不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