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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隆三十一年三月初三,祖母寿诞。因着不是整寿,所以并没有大宴宾客。只是请了当时京里很火的“玉堂春”来家里唱堂会。

祖母向来极不喜欢那些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戏,单爱看那铁血丹心保家卫国的戏。所以每次安家的堂会,总是请玉堂春。玉堂春的台柱子是师兄妹三人,大师姐艺名一枝春,唱的是净角。师哥段锦堂,人如其名,金玉锦绣,仪表堂堂。还有师妹小玉楼,堪称永安京刀马旦里的翘楚。那身段,那唱腔,那小眼神~哎呦!当真是!啧啧。

那天,小玉楼带来了新戏,据说是卫国公顾家的顾二公子混进戏班子刺杀北蛮大将军胡日图的时候唱的北戏。祖母身边的春桃早早地打听了顾二公子的传言,正绘声绘色地讲给祖母听。不光祖母、母亲、姑姑三人听得呆住了,连同一旁伺候的丫鬟都瞪大了眼一副丢了魂儿的样子。

安韶华的心思不在顾二公子装作戏子去刺杀胡日图的惊心动魄的故事上,也不在小玉楼全新的扮相上,更不在这些瓜果香茶之上。十五岁的安韶华情窦初开,坐在那里偷偷地看月娥。十二岁的月娥像那枝头含苞的桃花,淡淡的绿裹着浅浅的粉,怯生生地躲在枝头,青涩的很。偏又会一夜之间开满枝头,报春来,迎春到。又是烂漫至极。

月娥正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哪里看得进去这种咿咿呀呀的戏。坐在那里就像凳子上长了钉子。安韶华带着表妹去花园游湖,让福贵去找福伯要个船,福伯却亲自来了,笑得一脸都是褶子,说这个季节天冷风寒,水边更是阴冷。

福伯笑眯眯,絮叨叨,安韶华好不心焦。好容易把福伯哄走,转身却不见了月娥,原来月娥竟钻进了假山。湖边的假山有个能勉强钻进去两大人的石洞,那是幼时安韶华跟月娥常去的“神秘洞府”。那时的月娥总是想扮那月宫仙子,安韶华为了哄她开心就只能把自己扮做后裔,扮做吴刚,扮做玉兔,扮做桂花树。后来月娥长大了,身边除了嬷嬷之外,又有了两个小丫鬟,月娥给她俩取名兔儿和桂儿,自己就能稳稳当当地当那月中仙了。

那天安韶华找到月娥的时候,月娥在洞府里发呆。被安韶华一吓,顿时脸通红,眼睛睁的大大的,噙着两汪水,恁的美煞个人。

年少的安韶华也许是当年还没有探花郎的文采,结结巴巴说不出个完整话。月娥却懂了,只盯着那鹅黄的裙摆说,等华表哥差人来提亲。

两人恰是三月三定情,几日后安韶华悄悄写了这首诗差人递给月娥。

两个月后,月娥来家里给祖母请安,之后又跟灵儿(安韶华的嫡亲妹妹)呆了两天。托灵儿给自己送了这个荷包。月娥并不是什么才女,她会的诗并不多。月娥就把这首诗绣在了荷包上。

这个荷包陪伴了安韶华好多年。月娥过门第二天,安韶华把那个荷包亲自收起来,放进书房的暗格。

打那之后的十几年里,安韶华外出办案的时候,那个荷包成了贴身带着的东西。几次被逼上绝境,几次死里逃生,次次都是用手按着缝在心口的荷包。

直到获罪之时,搜身的官差看到了这个荷包。那时候的这个荷包,已经褪色开线,还在角上都打了补丁,狼狈破败之余,看一眼就是满满的暖意。那官差打开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又还给自己了。

在吴县的那些年,这个荷包被收在放契约的匣子里,直到月娥失踪,连匣子带荷包一同不见了。

如今,这个荷包竟又在自己手里,月娥还在自己身边,自己的心境却已是沧海桑田。如此这般情境,真不知是老天的补偿还是讽刺!

思及此处,安韶华再也躺不住了。他恨恨地猛坐起来,翻身下地。

听到安韶华起身的声音,月娥也赶紧坐起来,准备服侍安韶华穿衣。安韶华回身握着她的手把她塞回被里。“还早,我先去练一会儿剑,等到时辰了,我陪你去拜见祖母。”看着月娥谨慎又羞怯的样子,安韶华少不得一阵恍惚。

月娥当初也是有过这般小女儿娇态的,这么一来就又记起不少事情。当时……当年……上辈子,唉!这叫什么事儿!都不知道该如何说那仿佛发生过一次的事儿了。现在想来,也许是庄生晓梦。

思及此处,安韶华又放下心来。子不语怪力乱神,也许不过是自己梦魇了。南柯一梦,淳于棼的梦里不也是荡气回肠的一辈子么?当太守,娶公主,前后二十余载,官位显赫,儿女成群,家庭美满,万分得意。后外族入侵,公主病故,一梦惊醒,竟只是一枕黄粱。

如今自己不过是昨夜酒喝多了。安韶华自己结了这桩心事,只觉得更是意得志满,兴致盎然。出去院子里舞了一会儿剑,发了汗,更是心情舒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