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他一下从步辇上支起身,不叫那些下人送他到榻上,而是颤抖着从辇上下来,跪倒在父亲面前。

“孩儿……拜见父王。”

没进屋前,李慕云想过很多遍,自己倘若真的见到父亲,要说什么,做什么,可当他真的见到了,当着父亲的面,那些预先想好的说辞,便一句也说不出来,只剩下滚滚热泪,和最最简单的一句问安了。

自打天宝十三年的二月,父亲出发离开长安,他们父子二人已经将近三年未见。可短短的三年时间,父亲却好似苍老了十几岁。

他头上的白发多了,面颊也消瘦了。父亲眼中不再有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锐气,眉目间反而好像蒙上了一层哀伤之意。此时他穿着一身暗红色的朴素衣裳,坐在屋中,若无人去说他的身份,便是与寻常老人无异。

李慕云从未想过,自己的父亲,有朝一日,居然也会沦落到这种境地。这可远比叫他自己受苦,可还要难过千万分。毕竟在他心中,父亲就是整个王府的脊梁,而如今堂堂肃王竟变成了这幅样子,肃王府是真的败落了……即便是李慕云这个不学无术的出逃世子,面对此种状况,也总是难以释怀的。

而此时等在屋内的肃王,见到自己许久未见的小儿子,内心也不乏震动。

“快起来。”

他匆忙走上前,将儿子从地上搀扶起来。

李慕云坚持不肯到榻上去坐,而是执意与父亲对坐在了屋内的茶桌前。

燕苏和一见父子二人这般情形,也自觉带着人退了出去,小屋内只剩下肃王父子二人,他们之间要说的话,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

“父亲受苦了。”

李慕云端坐在桌前,他几乎要忘了自己有多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的面对谁了。但有些习惯,就是刻在骨子里的。好像现在这般,李慕云就算身体虚弱,也绝不想在父亲面前显露出来。

几句问候过后,李慕云将自己抵达辽东的始末,以及与二哥李兆朔取得联系的事,都一一与父亲说过,却唯独没讲自己患病的事。

李琮感慨万千,但他倒也未提自己大儿子的事,只说李兆邠是被叛军所杀,一年前便不幸惨死了。

待父子二人说过这些,外面天已经黑了。

傍晚,燕苏和派人送来餐食,食盒中还为李慕云准备了他日常服用的汤药。见他招待得如此周到,若不是亲眼见过二哥的书信,李慕云也实在很难对燕苏和起疑。他如往常一般吃饭喝药,倒是李琮这边,一直苦着张脸,似对食物难以下咽。

“父亲没胃口?”

“诶……你现下能吃,便多吃些吧。”李琮面色惨淡,“四年前我便与高家的人打过交道,只不过双方间起了些冲突,如今居然就要落到他们手中,未来日子定不会好过的。但你与此事无关。咱们父子俩能相聚一日,已实属不易。临走之前能见你一面,为父也安心了……”

李琮越说,反而声音越像是哀叹。

李慕云眉心紧锁,只觉得面前的父亲与自己记忆中已然相差出太多。

“孩儿来此便是要带父亲一同回去的,哪有独个儿先走的道理?况且现在能不能走得出去,还得另说。那燕苏和便是与高句丽人勾连一气的,孩儿已经到了这里,他怎肯轻易放我出去?”

李慕云神色坚决,可李琮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

“慕云,你仔细想想。如今中原捷报连连,且你也已经发信去了长安,那这里的事,早晚都要传到皇上的耳朵里。高句丽人虽是外族,可到底还是要依附在大唐手底下过活的。私自扣押大唐亲王,这事他们若是瞒过去了,那我便算他们能耐。但倘若瞒不过去,朝廷必会对此做出反应,高家的好日子也就算是到头儿了。倘若什么时候姓高的来了……慕云,你父王也还有几分把握,叫他们放你回去的。”

李慕云望着父亲,忽然又在父亲眼中找到了一丝往日的威严。可听着父亲说的这些话,他又止不住鼻腔发酸。

“诶……父王休要再作此说了。要走,便一起走,孩儿尚有朋友在此,他们也定会想办法救父亲出去的。”

李慕云还想着胡九彰和燕昭中两个,他不想胡九彰冒险,但他知道,以燕昭中的性格,只要他知道此事,就定然不会让这事这么顺顺当当的发生。

“诶……哪有那么容易啊。慕云,在我这三个儿子里,你一向都是最懂事的,你便听为父最后一次。你若还有朋友在此,便叫你的那些朋友,递些笔墨进来。待我修书一封,由你带回京城,面呈给皇上。如此咱们一家,才能保个周全啊。”

李琮话还没说完,李慕云已经止不住眼角湿润了。

他实未想到,父亲竟然会这样在意自己。

李慕云与父亲的关系并不好。他以往只觉得父亲是这世上对自己最为严厉的人。小时候他常常缠绵病榻,父亲也从不过问,就算人来了,可到他屋里,还是要考校功课,逼着他在病中发奋学习。

以至于李慕云一直觉得,自己这副病躯,在父亲那里就是最入不了眼的。而他之所以被定为世子,也全是因为自己那位早逝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