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诶——我说老罗,你就别戳他痛处了。九彰攒了五年的军饷和赏银,全都一股脑给张都尉上缴了。”还是程队长开口为胡九彰说话。

“五年的军饷和赏银?”罗三羊惊讶得合不拢嘴,城头上也跟着连发出几声惊叹。

“可咱们五年的军饷,到了长安,真够谋一个官?”

也不知道是谁,突然问了句。

“不知道……”倒是胡九彰自己张嘴答了。

“我是不知道。但我弟弟诗文写得好,再加上张都尉的门路,说不定他一到长安,就谋到职务了呢?”

“这倒是不好说……”老罗在一旁叹了口气。

“诶诶!好了,都别说闲话了,麦饭煮好了,都拿碗!”

程队长一声吆喝,小小的石头城墙上,便再次热闹起来。

胡九彰,北庭都护府,瀚海军,第六步兵团——军士。

到了天宝十四年,已是胡九彰在北庭戍堡服役的第五年。北庭大都护府属陇右道,而胡九彰老家在成州,属山南西道。原本,胡九彰该是梁州治所下,成州府的兵,且按唐律,府兵上番,每年都要轮换戍边的。

可这些年边关战事吃紧,各个藩镇都各自在本地募兵,反而是府兵常常得不到上番轮换的机会,而没有轮换,府兵便也没有了赏赐。而府兵服役,家中又不能减免苛捐杂税,再赶上荒年大旱,日子简直苦不堪言。

所以胡九彰二十一岁那年,便没去成州府过军籍,而是离家远走到了陇右道的北庭都护府投军。

陇右道的北庭都护府与安西都护府乃是大唐西垂兵力最为强盛的两大地方戍军。但安西都护府距离成州太远,胡九彰走不到,他便选了更近的北庭。他想,只要当了北庭的兵,他早晚也能出息。就算升官无望,可边镇将士立下战功的机会多,银钱赏赐也十分丰厚,他要拿着那笔钱,去给他弟弟做上京拜谒的盘缠。如此,就算胡九彰在北庭战死了,那至少他们胡家,还剩下胡彦这么个苗子。

胡九彰这人,其实没多高的心气儿。他只想着能叫一家人好好活下去。有饭吃,有屋子住。

可天宝八年,胡九彰家不但缺粮,也缺钱。他父亲离家时,是一穷二白空着手走的。父亲说,家里就剩下三斤麦子和二两小米,给一个人吃,就是一天只吃一顿,也只够吃一月的。可眼见着就要入冬,四个人再怎么节省,也是无望,倒不如趁着还有力气赶路,出去谋活路。

胡九彰的父亲名叫胡峦,是个退伍的老府兵,一辈子握过最多的,便是他那把军制横刀。父亲说他命硬,当年上番戍边时,也打过几场硬仗,只不过现在腿跛了,打不了了。但他一个大男人,走到哪儿不能活?便是身无分文,半点吃食没带,离了家,照样能挺下去。

原本胡九彰也想像父亲那样,空着手离开,可他爹说,九彰是家里的长男,军户之家,长男必要入军。虽说现在作府兵,日子也不好过了,可有个军籍,至少还能像模像样的在这世上做个人。倘若不幸落入奴籍,那便连人也做不成了。

便是因此,胡九彰不能逃。他不逃,娘跟弟弟自然也不能逃。可家里的粮左右都是不够养活他们三个,胡九彰咬着牙想了又想,干脆也收拾了包袱。他要去入军,不过不是作府兵,而是去做藩镇的兵——

他要给自己谋出路,给他们全家谋出路。

胡九彰离开家时,天还没亮。

他弟弟胡彦连夜给他烤了两个比脸还大的胡麻饼,让他带在身上。胡九彰看着那两块饼,鼻腔里涩涩的,但他愣是把眼泪给憋了回去,明明才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自己都难过得想哭呢,瞧着胡彦时,却偏偏还要摆出副成熟稳重的表情。那时候,胡九彰下颚上还没长出胡子,他脸上白净,看着比他弟弟没大出多少。

“小彦,如今家里就剩下你一个人照顾母亲,倘若真到了活不下去的那天,你就带着母亲逃,往长安逃——你会写诗文,就算到不了长安,去到镇上,也总能找到落脚的地方。且一旦有大官赏识你,咱们家便算翻身了。”

“我知道,哥……”

胡九彰没哭,胡彦却哭了。

胡彦打小就是个敏感的孩子。他们家事事都有九彰这个哥哥在前面顶着,真正有事轮到胡彦的时候,很少。

“你看看你——”

胡九彰狠咬了下后槽牙,却是怒态。

“男子汉大丈夫,不许哭!”

胡九彰就那么狠歹歹的撂下了一句,转过身便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家。那两块还冒着热气的大饼,他碰也没碰一下,往北庭去的那一路上,他脑子里没想别的,就想着那两块大饼了。

麦面的饼,那得有多香啊……

直到现在,五年了,胡九彰饿了的时候,还总想着他弟弟给他烤的那两张大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