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说来话长。”明炽埋头捏着铅笔涂涂涂,“怎么会有人一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欠了一百三十四幅画。”

说完这句,明炽停下笔算了算,又更新数字:“一百三十一幅。”

债务表就贴在卧室,上面已经被打上三个对号,有了两张风景、一张人像——其实别的画也还有,但明炽自己都觉得不满意。

那两张风景画,一张是那天月下涨潮的石滩,粼粼波光映着水中焰火,另一张是明炽做的一场梦。

他梦见他在沙滩,太阳在他眼前跳进海里,把世界都烧成红的。

……

“影子先生。”

把这幅画交给黑心债主的时候,明炽还在想一件事:“梦里好像不只有这些。”

明危亭把画仔细在桌上放平,正在做基础清洁。他抽空学了油画的保养,涂上光油的手法比揉面利落和稳定得多:“还有什么?”

明炽也说不出。只是走到影子先生身边,看着松节油的光泽均匀覆在画面上。

“小心呛。”明危亭拿着板刷,空出的手轻轻揉他的头发,“会咳嗽。”

明炽的头发长得很快,他不是疤痕体质,手术做的又是皮下缝合,几乎没有剩下什么可见的痕迹。

现在的这个长度还不足以做什么发型,但手感已经相当好,一旦揉上了手就很难舍得拿开。

明危亭把光油耐心地薄薄铺满一层,他让明炽站到上风口,又换了支宽刷去蘸光油。

明炽认真地看影子先生做这些事,又想起那场火红色的滚烫的梦——他想这大概是的确真实存在过的场景。

他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不止他坐在海边的沙滩上。

有人在背后抱着他,握着他的手,慢慢帮他写新的名字。

那种力道格外审慎庄重,像是一场悄然发生的,有着决定性效力的判决。他在那场判决里被判终身自由。

明炽其实不怕松节油的气味。以前都是他自己给画做保养,自己涂上光油,只要不浓到呛鼻,他还觉得那种味道很好闻,所以也被姨姨更有理有据地当成松鼠喂点心。

影子先生的手法比他更细致。明炽主要负责给揉脑袋,他站在桌边,看着蘸饱了松节油的板刷在画面上抚过,看着被他画出来的梦。

梦里其实有比画面更丰富广阔得多的场景,他想这大概是自己在手术前特地描摹在脑海里,来来回回复习记牢的内容。

反正如果是现在的他回到手术前,知道发生的一切都即将被忘掉,一定会这么干。

……那天明炽想了很久那场梦。

久到影子先生已经上完了两遍光油,阳光和风配合着把光油弄干。他们一起把画送去通风干燥的房间收好,又一起去洗手和研究做面包。

学做面包的影子先生触类旁通,用刷上光油一样的手法给面团也刷了油——然后除了这一步,剩下的进展就都不太顺利。

但也完全没关系,他们两个好像都不太着急。

松节油的味道没那么容易散净。那天晚上他们回卧室睡觉,明明已经洗过了澡,附近好像还是萦绕着相当淡的松木香。

那天晚上的风相当温柔,温度也刚好,舒服到开空调都显得暴殄天物,他们就没有把露台的落地窗完全关上。

风把窗帘掀起一点,月色溜进来,很淡的松香里,明炽做了一连串的梦。

这回和这些天都不一样,他梦见的不是过去那些已经忘掉、又因为反复不断背诵描摹,而在潜意识里留有模糊印象的事了。

他梦见他和影子先生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禄叔戴着眼镜坐在另一边看报,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毕毕剥剥地响。

梦里他们都变得比现在年纪更大。禄叔放下报纸,靠在沙发里笑眯眯看他们,松木的气息柔和温暖,他们好像是在边聊天边剥松仁,不知道从哪跳出来的松鼠抱着一颗就跑。

他梦见影子先生的手垫在沙发和他中间,他们舒服地放松身体向后靠,什么也不想,懒洋洋什么也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