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绍吴坐在候车大厅,望着自己的运动鞋走神,心里想的竟然是,如果杨书逸真的——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向珑珑和婆婆交待呢?他当然也知道,杨书逸未必真的赶上了那场山体滑坡,或者说他丧生于山体滑坡的几率是微乎其微的……但总有一定的几率,杨书逸,死了。也许人就是活在几率里,每年都有人患癌,有人出车祸,甚至有人走在路上就被高空坠下东西砸死了,他突然觉得厄运其实是一把玻璃球,从万米高空撒下来,每个人都有被砸中的几率,尽管这几率很小。

如果杨书逸真的死了,他该怎么想珑珑和婆婆交待呢?这个问题令绍吴一阵一阵地发冷,几乎有种窒息感,他想,珑珑年纪小,时间长了总能接受这个噩耗,然后慢慢地走出来,她还有她的人生……但是婆婆怎么办?婆婆患了阿兹海默,大概活不了太久了,难道要在她一眼望得见尽头的时日里,告诉她,你的孙子也死了?她的思维已经那么混乱,前一秒还知道手镯是孙媳妇送的,后一秒又以为孙子正在念高中,但即便她的思维已经那么混乱,她还是惦记着杨书逸,最担心的是,待她也去世了,剩杨书逸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然后绍吴反应过来,如果杨书逸死了,他最先想到的,竟不是他自己。

好像他默认了,他对杨书逸的重要性次于杨书逸的家人,所以他得先想好怎么安顿珑珑和婆婆……这是杨书逸对他的同化吗?杨书逸总是把自己排在最后一位考虑,婆婆身体不好,那他就留在重庆上大学,珑珑要学美术,那他就不读研究生,他自己总是最不重要的那个……如果杨书逸真的死了,他该怎么办?好像也不能怎么办,他们甚至没有在一起过,他连哭天抢地的理由都不充分。

其实他还是没法想象杨书逸的死。

一直以来,“死”对绍吴来说是个异常遥远模糊的概念,亲人的死,杨书逸的死,自己的死,全都难以想象。尤其是杨书逸,杨书逸这么一个野草般顽强坚韧的男人,怎么会说死就死了?哪怕为了家人他也要好好活下去吧?但是八年前,八年前杨书逸像他一样赶到成都的时候,是不是也觉得他爸杨龙一定不会死?

但是他爸确实死了,在那场地震里,杨书逸甚至找不到他爸的尸骨。

成都东站到处都是人,男女老少,坐着聊天的,低头打游戏的,高声吵架的……绍吴恍若隔世地想,如果杨书逸真的在山体滑坡中丧生,那么他一定,他一定能找到他的尸骨。无论前方是山体滑坡还是另一场汶川地震,无论杨书逸的尸骨是不是残缺的面目全非的,他要亲眼看到他,否则他这辈子都会一直找他,一直找下去。厄运是一把玻璃珠,砸在谁身上谁就倒霉,这是一件随机的事情,但,但他一定一定要见到杨书逸,他没法接受自己此生最后一次见到杨书逸是在那个湿冷的夜晚,杨书逸醉醺醺地望着他,说,爱。

如果厄运是随机的,那他要找到他,这是必然的。

开往乐山的高铁开始检票,绍吴浑浑噩噩地排在队伍里,随着人群缓缓移动。距离检票口大概还有五六米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

来自成都的号码。不是杨书逸,不是王宇君,是一串陌生的号码。

身后的小情侣搂搂抱抱,不知谁亲谁,总之响亮地“啵”地一声。

绍吴接起电话:“喂?”

“绍吴,你在哪,”对面传来他焦急的声音,有一点点沙哑,“你去找我了?”

这一刻,绍吴抬头。

他仰视成都东站灰白的穹顶,看见玻璃珠撒下来,与他擦肩而过。他看见面目模糊的神灵——如果真的有神灵——默然凝视着人间。他还看见自汶川地震至今,八年来,灾难的影子一闪而过,留下的羽毛和痕迹。

“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