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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纪事 苏未寒 983 字 3个月前

大起大落,颠沛流离。准得令人发指。

方无隅终于相信,赫连说的对,自己是停不下来的鸟,如今唯一能栖他的枝也没了。

1994年,方无隅来到滇西怒江之畔,看这道天堑在奇峰之下波澜壮阔。他沿着当年中国远征军的路线走了一遍,翻过高黎贡山,租用当地人的三轮车骑过滇缅公路和龙陵县城,在一座叫做松山的山上发现一座窄小的墓碑,碑上写着远征军伤亡人数,7763。

这座碑下埋着七千多具尸骨,是当年远征军松山战役的遗址。

方无隅在碑前上了香磕了头,他想里面大概也躺着一个当年孟希声对他讲起过的,救了他命的人。

方无隅在滇西翻山越岭,衰老的躯壳没能阻碍他的脚步,他身康体健,觉得自己还有用不完的活力,连曾经茫然无比的心都在行走中逐渐充实。他的行李箱里就备着两套轻便的换洗衣物,一瓶水,和孟希声的书稿,每走到一个地方,他就读完孟希声写的一篇文章,然后把它烧在当地。

不知道为什么,方无隅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在腾冲暂时落了脚。

他找到一份私人诊所的工作,本来人家看他年纪大不想聘用他,最后方无隅用他的专业知识和到老也没退化的口才让对方心悦诚服。

方无隅白天工作,晚上睡在简陋的石头屋里,和诊所里的年轻医生斗嘴,抢来看诊的孩子的糖吃,去国殇墓园给远征军的烈士们扫墓。

1995年,方无隅已经在腾冲过了一年。期间他得了老花眼,去配了一副老花镜,因为嫌丑一直不愿意带。伤风过一次,寒热发到41度,给他打退烧针的时候他叫唤得像杀猪。跌倒过一次,不是因为走路,是因为晚上睡姿太差,从床上滚下来。

这一年过得风平浪静,诊所里的人已经适应了这脾气古怪又可爱的老人家,就连附近居住的人都知道了方无隅的大名。

所有人都以为方无隅是来腾冲养老的,这座气候适宜的康养之城,的确适合像方无隅这样年纪的人。

但大家都没想到,过完1995年的大年夜,方无隅就提出了辞职。他连行李都收拾好,车票都买好,仿佛提前计划了一切。

问他要去哪里,方无隅没说,因为自己也不知道,没目的地,走到哪儿是哪儿。大家便惊奇,这老人家竟还有这样的精力,要走遍五湖四海。

1996年,方无隅像一只停不下来的飞鸟,继续启程。

1997年,香港回归,方无隅正好来到深圳,在深圳河旁参观了一场回归晚会。

大银幕上放着交接仪式,迎风招展了一个多世纪的米字旗终于从香港上空缓缓降落,换上五星红旗。两岸同欢万人空巷,烟花放了一打又一打,把方无隅苍老的面孔涂得雪亮。

这一晚方无隅住在旅馆里因为外面的爆竹声无法入睡,他靠在床上读孟希声的文稿,翻开放文稿的盒子时愣了一下。厚厚一沓,现在只剩下最后两页了。方无隅把最后这两页读完,拿出打火机烧掉的时候莫名其妙地有些惊悸。

他仿佛能预感到什么,第二天就订了一张回云城的车票。

这么多年过去,云城开发拓展,现在已经是云市了。整个城市的结构推陈出新,发生了巨大变化。方无隅下车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得这个他出生的地方了。

他在云市转悠了半天,总算找到他和孟希声一起买下的家。不过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高大的写字楼,银灰色墙面上镶嵌一列列干净整洁的玻璃窗,在阳光下被照得熠熠生辉,闪瞎了方无隅他老人家的眼。

方无隅气得跺脚,对着那写字楼破口大骂了几句,随后冲锋陷阵般地抵达市政厅,要求他们给个说法。

他甚至从行李箱里拿出了当年的房产证,工作人员仔细对比之后,发现不是伪造,居然是真的。方无隅干脆依老卖老地坐在市政厅里不走了,哭天抢地地要求他们把家还给他。人家对他没办法,只好先哄住了他,给他安排临时住所,再去联络相关人员,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家肯定是回不来了,已经推翻了的石头墙垣,就像已经被洪流带走的历史,永远留在了过去。

方无隅明白这个道理,但不闹上一闹,他心里不舒坦。

闹完方无隅擦干眼泪鼻涕,问对面那个才上刚上班没几天的小伙子:“方家还在吗?”

小伙子初入社会,被方无隅的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一脸心力交瘁,面对方无隅突然之间的情绪转折,他呆呆地说:“啊?”

“红十字会。”方无隅改了个说法。

小伙子亲自骑着助动车载着这位年近八十的老家伙来到红十字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