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众人听到这小孩的话,方明白王怜花刚刚为什么要将碎冰片扔向蜂群。随即转念,又想王怜花和蜂群离得这么远,他随手扔了一把碎冰片,居然就将群蜂通通杀死,这件事委实闻所未闻,见所未见,若非大伙亲眼所见,只怕根本不会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众人想到这里,不由心头一震,看看地上的蜂群,又看看旁边的王怜花,嘴巴张得都要合不上了。

那被群蜂纠缠不休的人听到这话,不由得心下一松,跟着手上一松,衣服就掉到了地上。他蹲下身去,抓起一把蜜蜂和马蜂的尸体,见它们均被一片碎冰刺穿身体,近乎透明的液体自创口中溢出来,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人哈哈一笑,流下泪来,叫道:“死啦!死啦!这帮挨千刀的总算死啦!”

那小孩见他模样疯癫,自是吓了一跳,忍不住连连后退,没退几步,便撞到母亲,感到母亲的体温自衣服传过来,这才稍觉安心。他母亲也觉得害怕,连忙将他抱到一边。

王怜花瞧着这对母子,忽然想起他儿时的往事。

王云梦和柴玉关认识不久,便对他情根深种,爱之入骨,纵使柴玉关既不肯与她成亲,也不肯公开他俩的关系,仍是为柴玉关生下一个儿子。

王云梦只道他们有了儿子,便和寻常的夫妻没什么区别,柴玉关一定会向世人承认他和自己其实是一对爱侣。岂知儿子出生以后,柴玉关和从前一般无二。

他仍然顾念自己的名声,不愿让世人知道自己这样一个佛面佛心的大善人,居然会和王云梦这样一个恶名远扬的魔头在一起。不仅对成亲一事百般推脱,为了避嫌,他甚至不和王云梦住在一起。

那时他还不到三岁,正是贪玩好动的年纪,最喜欢在家里跑来跑去。有次王云梦独自坐在水阁之中,一手支颐,望着天边缓缓浮动的白云发怔。他想去讨母亲欢心,于是钻进花丛,打算摘几朵漂亮的花送给母亲。

那排花丛离水阁不远,当时王云梦听到声音,向花丛看了一眼,那排花丛上面,有十几只蜜蜂飞来飞去,王云梦看得一清二楚,但她却不叫住他。

直到他被蜜蜂蛰了一口,坐在地上,痛得大哭起来。王云梦这才站起身来,将他抱在怀里,柔声道:“真拿你没办法!咱们去找你爹,让他来哄哄你!一会儿到他面前,你要乖乖叫他爹爹,知道吗?要是再像上次那样,问他‘你是谁啊’,那你脸上和手上的伤可就好不了啦!”说完这话,又用手指在他被蜜蜂蛰的脓包上戳了一下。

后面的事,诸如王云梦是怎么带他去找柴玉关的,他见到柴玉关以后,他说了些什么,柴玉关又说了些什么,王怜花通通都不记得了。若非眼前这一幕唤起了他的记忆,只怕终此一生,他都不会想起这件事来。

他怔怔地望着这对母子,但见那母亲低头弓腰,伸手抚摸孩子的手,脸上满是担忧,眼中无限爱怜,显然是担心儿子刚刚俯身去捡马蜂之时,被某只漏网之蜂蛰了一口。

这模样正是王怜花儿时幻想的母亲该有的模样,但他一次都没在王云梦的脸上见过,不由心中一片冰冷,寻思:“其实她从没喜欢过我。柴玉关和她要好的时候,我只是她博取柴玉关欢心的工具,柴玉关抛弃她以后,她每次看见我,就会想起柴玉关,她越恨柴玉关,也越讨厌我。”

当下伸手去摸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这本是他和贾珂的订婚戒指,两人成亲以后,便从中指换到了无名指上。王怜花虽然不明白这两根手指有什么区别,但是贾珂非要他这样戴,说是成亲和订婚总该有个区别,王怜花一想也是,便照做了。此刻指尖碰到钻石光滑的表面,王怜花只觉贾珂就在他的身边,登时心中充满幸福之感。

他走到那坐在地上大哭的人面前,微微笑道:“这么开心做什么?难道你以为这世上只有这几只蜜蜂和马蜂吗?”

那人听到这话,不由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看向王怜花,黝黑的脸庞上犹挂着几滴泪珠,随即想到什么,抱拳道:“王公子,多谢你高抬贵手,救了我一命!”众人听到他乱用成语,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王怜花笑道:“一会儿再谢我也不迟,抬起手来。”

那人一怔之下,抬起了手。王怜花抓住他的手腕,略一搭脉,跟着手上用力,将他拽起身来,然后去看他鲜血淋漓的左臂和左肩,果然在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中,闻到了一阵极甜的花香。

又见伤口泛着白沫,王怜花心念一转,捡起一只马蜂,用马蜂的针在伤口上轻轻一挑,然后凑到鼻端,嗅了一下,随即将马蜂扔回地上,微笑道:“算你命大,没用清水洗涤伤口!”他这么说,自是因为通常来讲,人们发现自己的伤口之中,发出一股极甜的香味,格外招蜜蜂和马蜂喜欢以后,都会用清水洗涤伤口,来将这股香味洗掉,以便摆脱群蜂的骚扰。

那人听到这话,面上立时露出喜色,说道:“王公子,你有所不知!那女魔头打伤我以后,就跟我说:‘我劝你不要用水来清洗伤口,不然不等走到朱府,你就毒发身亡,无药可救啦!不过你若是一意孤行,非要找死,那也怪不得我。好啦,你去罢!’

我可不想死,所以我虽然不知道那女魔头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还是照着她的嘱咐,一滴水都不敢碰。王公子,真没想到你居然连这件事都看出来了!却不知……不知你还看出什么来了吗?”

另外两人听到王怜花如此厉害,不由对视一眼,心中又欢喜,又怀疑,当下强忍痛苦,向他们走来。

王怜花微微一笑,说道:“这毒药虽然刁钻,却未必难得住公子爷!”说着转过身,看向先前那个账房先生和书生,说道:“你们还不过来?”

那两人连忙小跑过来,王怜花看向那账房先生,说道:“这个你来记!”

那账房先生应了一声,回头叫道:“拿墨的拿砚的拿水的,你们也过来啊!我这支笔可不会自己生墨!”

原本这些在一旁围观的人,瞧见账房先生和书生各拿着一沓纸和一支笔,已是诧异非常,寻思:“你们要在大街上写字吗?”知道他们居然连砚台都带来了,更是大吃一惊。

那账房先生话音刚落,便有三人自人群中走了出来,一人拿着墨块,一人端着砚台,一人提着茶壶。这三人走到账房先生和书生身后,拿墨块那人揭开盒盖,取出墨块,放到砚台上,提茶壶那人将水倒入砚台中,然后拿墨块那人走到端着砚台那人身前研墨。

众人见他们在街上旁若无人地做起这事来,皆是惊得呆了。人人在心中寻思:“他们是在干吗?耍杂技吗?干吗要在街上研墨写字?不能回家写吗?”

待墨研好,那账房先生提起毛笔,蘸了几下,然后走回王怜花身边,一手拿纸,一手提笔。但见这一沓纸的上下两端都向地面下垂,偶尔微风吹过,还会随风飘动。这账房先生心想,这沓纸也太柔软!只怕笔尖刚落到上面,这一沓纸就会变形了,这如何写字?便将难处告诉王怜花。

王怜花笑道:“这有何难?”看向人群,问道:“谁愿意过来帮忙?”话音未落,已有几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看上去兴致勃勃,跃跃欲试,显然是对王怜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满怀兴趣。

王怜花挑了两个身材最为高大的青年,向其中一个道:“你站在这里,不要动弹。”然后看向账房先生,说道:“你便将这一沓纸放到他背上写。”

账房先生和那人皆是一怔。

那人没料到王怜花挑自己出来,居然是让自己当桌子,不由得心下又气恼,又失望,还很害臊,脸颊也火辣辣的。那些没被王怜花选中的人则很是幸灾乐祸,还有人对那人做了个鬼脸,似乎是在嘲笑他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账房先生看出那人很不情愿去当桌子,他不愿得罪人,手握毛笔,踌躇道:“这……这只怕不好吧!”

王怜花却不管他,自顾自地道:“这人中了两种毒。一种是要命的剧毒,名为‘水上阎王’,还有个俗名,叫作‘见水完’。顾名思义,只要中毒之处碰到清水,毒性便会立即扩散,不到一盏茶的时分,身上的血肉便开始腐烂,即使用刀子将中毒之处挖下来,那也没有任何用处了。

另一种毒倒不致命,大概是用花粉、花蜜、膏脂等物调和而成的一种毒药。这种毒药,自身虽然没什么危害,但是它发出的阵阵甜香,对蜜蜂和马蜂的诱惑,就好像一碗东坡肉对一个饿了七八天的人的诱惑。

幸好那姑娘不想要你的命,特意在你的肩臂上划了几下,这几道伤口发出的阵阵血腥味和‘水上阎王’那淡淡的土腥味混在一起,将这股甜香盖住不少,才没叫你被蜜蜂和马蜂咬死。用生龙骨、苏木、土狗、熊胆、五灵脂、千金子、蛤粉磨成细粉,敷在伤口上,便可以解毒了。等流出的血水不再泛白沫以后,便可以用清水冲洗伤口。”

这件事关系到自己的性命,中毒那人自是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将王怜花说的每一个字,都牢牢记在心上。虽然今日以前,他从没听说王怜花精通医术,但是只凭王怜花一眼便瞧出他中的这毒不能碰水一事,这人便对王怜花信服得五体投地。之后王怜花说起救治之法,这人听着听着,就记不下来,不由急得满头是汗。

待王怜花说完,他恳求道:“王公子!王公子!求您再说一遍,我没记下来!”

王怜花看向账房先生,问道:“记下来了吗?”

那账房先生讪讪地道:“土狗后面的那几味药材,小的没记下来。”

这账房先生本以为王怜花会皱起眉头,很不耐烦,因此说话之时,心中很是忐忑。哪想王怜花只是“嗯”的一声,点了点头,将这几味药材又重复一遍。

那记账先生不由松了口气,又觉非常开心,心中干劲十足,将后面几味药材一并写了下来。

王怜花待他写完,拿过纸来,扫了一眼,见纸上写的药材,既无遗漏,也无错误,便将这张纸递给中毒那人,说道:“这七味药材都是常见之物,随便哪家大药铺,应当都有不少存货。你去罢。”中毒那人双手接过药方,千恩万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