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6、第九章

高立一到岸上,便跪在地上,用力咳嗽,还一个劲地往地上吐吐沫,众人见他头上脸上皆很干燥,只是一身衣服湿了,显是刚刚他掉进湖里,湖水不深,没有没过他的胸口。但是他却做出这样一副溺水的模样,多半是惊慌之下,忘了自己究竟有没有喝进湖水。众人心中均感好笑,只是碍于”活财神“的颜面,没人笑出声来,但是人人眼中尽是揶揄。

那年轻人却是全身给湖水浸透了,发上脸上,水珠不断流下。三名仆人自金风楼下来,递给他二人毛巾和热水,那年轻人擦了擦头发脸上的湖水,道:“你们快扶朱老爷子上船吧,靠近岸边的湖水虽然不深,但他年事已高,受此惊吓,本就不好,何况晚上风凉,他浑身湿透,给这湖风一吹,怕是会着凉。”

其中一个娃娃脸的仆人笑道:“是,张公子,请一起上船吧。”原来这年轻人是林如海的表侄,即林如海的姨母的孙子张康。

贾珂和王怜花成亲的日子选的仓促,宁荣二府远在京城,来不及派人过来,贾珂的姑丈,即贾敏的丈夫林如海是姑苏人氏,时任扬州巡盐御史,扬州和杭州并不算远,林如海收到信后,想着他自己不好过来,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挑不出人来,便请张康代他前来道贺。

张康也不客气,笑道:“多谢,多谢!”便与高立一起,走上金风楼。

只听得一人道:“他能上去,我怎么不能上去?”

张康听到这话,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就见一个年轻人自人群中挤出来,站到一个粉衣少女身前,扬着下颏,手指自己,眉梢眼角,满是不耐烦。这少年约莫十五六岁,模样倒算英俊,只是略显肥胖,衣着华贵,但一看便知是商贾人家出身。

只听那粉衣少女微笑道:“薛公子,您是我们爷的亲戚,当然能上船了,但是凡事都得讲个先来后到,您说是不是?若非张公子浑身湿透,他当然也要等一会儿才能上船。”

众人心道:“他姓薛,还是贾侯爷的亲戚?嗯,看来他是‘贾王史薛’中的薛家人了。”还有对薛家了解颇深的,寻思:“薛家都在金陵,今晚只有他一个人来,想来他应该是贾政夫人的胞妹的孩子。”

那薛公子不耐烦地道:“嗯,他全身湿透,就不用再等,我要是全身湿透,是不是也不用再等了?”说着向四周吐了几口唾沫,道:“我全身也湿透了,我要上船,你还不让开?”

那粉衣少女神色不动,看向旁边两个守卫,微笑道:“你们两位带薛公子去客栈更衣,今晚来的客人都是贵人,薛公子的衣服脏了,不仅他自己不舒服,更会碍着其他客人。”

那两个守卫点一点头,便上前揽住薛公子的肩膀,薛公子只觉得浑身酸麻,想要说话,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乖乖地被那守卫揽着去了对面的得月楼。

戌时一刻,贾珂和王怜花骑着两匹赤红的马来到金风楼,吹锣打鼓,礼花齐放,贾珂坐在马上,侧头看向王怜花,就见王怜花也心有灵犀地向他看来,满天的礼花将黑沉沉的夜空照得如同白昼,映在王怜花的脸上,他犹如明珠一般,熠熠生辉。

贾珂向他一笑,跃下马来,牵着王怜花,走上金风楼。金风楼驶向湖心,悠悠丝竹之声中,王怜花压低声音道:“今晚居然要下雨!”声音中透着十足的气恼。

贾珂知道他先前在湖岸上布置了不少礼花,预备隔段时间,就点燃一些,今晚若是下雨,那么他一番苦心,全都要白费了。贾珂有心想要哄他开心,轻声道:“那不好吗?要是一晚上都轰隆隆地打雷,那么无论你叫多大声,都不会有第三个人听见了。”

王怜花一怔:“我为什么要叫?”问完了,登时明白贾珂的意思,脸上发热,用力捏了几下贾珂的手,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吉时已届,他二人步入大堂,众宾客齐声向他们恭贺,两人并肩而立,赞礼生朗声喝道:“拜天地!”

贾珂和王怜花正要在红毯上拜倒,忽听得一人喝道:“且慢!”

贾珂一怔,暗道:“我请的又不是神父,他又没问在场来宾有没有人反对,这他妈的怎么还会有人来搅局!”回过

身来,就见一个锦袍年轻人自宾客席中站起身来,却是张康。

众宾客一见有人来阻止别人拜堂,登时议论纷纷起来,这时可不比后世,没有那么多狗血电视剧,在场众人,个个都参加过不少婚事,亲眼见证两个男人拜堂成亲,已经是开天辟地头一回的事情,没料到居然还有人来阻止他们。

一时有人激动,有人气恼,有人开心,有人烦躁,人人随意想象,有人猜测张康是贾珂或者王怜花的秘密情人,有人猜测张康的姐妹是他二人之中的一人的秘密情人,有人知道张康和林如海的关系,猜测这是贾府对贾珂这桩婚事心存不满,便要张康前来搅黄婚事,还有人猜测张康这是晕船了,所以打断拜堂,要求返回岸边。

贾珂微微一笑,问道:“不知张兄有何指教?”

张康踏上两步,站在红毯之上,道:“贾侯爷,我没有指教,只不过是奉命来阻止你和王怜花成婚。”

话音刚落,贾珂就感到手上一痛,忙用手指轻轻在王怜花的手背上拍了拍,笑道:“好厉害,好威风,不知张兄是奉谁的命令,来阻止我和怜花成婚?”

张康耸耸肩,道:“还能是谁的?我奉的是我林表舅的命令,也就是你林姑父的命令,而林表舅奉的却是令尊的命令!”

贾珂笑道:“张兄撒谎也要打谱,两年前,皇上就亲笔给我和怜花赐了婚,家父早知道这件事,他老人家最是忠君爱国,怎么会违抗皇命,阻止我和怜花成婚?”

张康道:“侯爷也知道皇命难违,如果贾二老爷没有站得住脚的理由,怎么敢来阻止你们成婚?”

贾珂微笑道:“是么,不知是什么理由?”

张康冷笑道:“只因你若与王怜花成婚,便是不孝不义,贾二老爷怎么能坐视不理!”

众人听到“不孝不义”这四个字,皆是大惊失色,要知道古代以孝治理天下,一个人若是与这种评价扯上了关系,那当真就要身败名裂,前途尽毁了。

众人先去瞧贾珂和王怜花,见贾珂面露微笑,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王怜花却冷着一张脸,一只手与贾珂相握,另一只手背在身后,似乎万千怒气萦绕于心,就宛若奔腾而下的洪水,很快便

要喷涌出来,冲垮一切,吞噬一切。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又去瞧张康,见他满脸鄙夷神色,不由浮想联翩,暗道:“这王怜花是做了什么事情,竟会叫贾珂成为不孝不义的人?”

众人又想:“贾珂听到这话,自当与王怜花先划清界限,日后查清楚真相,若是冤枉了他,再说其他的事。”想到这里,又去瞧贾珂和王怜花。

哪想到贾珂却神色自若的向王怜花一笑,左手轻挥,两名粉衣少女搬来椅子,他拉着王怜花坐在椅上,揽住王怜花的肩头,翘着腿,竟似半点没将“不孝不义”这四个字放在心上,懒洋洋地道:“怎么不说了?别吞吞吐吐的,难道还要我给你扔点茶钱,你才肯继续说吗?”听他的语气,倒似把这位张家公子,当成了在茶馆里说故事的说书先生。

忽听得“噗嗤”一声,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是浙江巡抚的公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浙江巡抚看他一眼,眼中满是嗔怪,正想说话圆场,哪想到贾珂却竖起拇指,称赞道:“笑得好,咱们张公子就是嫌大家太过安静,场面太冷,他只能自己站在台上唱独角戏,才吞吞吐吐不肯继续讲,大家给我个面子,都笑几下,好给咱们张公子捧个场,好不好!”

要知道众宾客中官职最高的浙江巡抚是正二品,贾珂这闽浙节度使却是从一品,浙江巡抚见到贾珂,也得客客气气,何况是其他人了。众人一听贾珂吩咐,连忙哄堂大笑,有的人担心自己笑的声音不够大,输给了别人,讨不了贾珂的好,更是使出吃奶的力气纵声大笑。

一时笑声震天,这笑声不仅在金风楼的两层楼中回荡,连那些站在西湖岸边看礼花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人人好奇心起,寻思:“船上发生什么事了?不是在拜堂成亲么,怎么笑成这样?”

不说张康,便是贾珂,也从没经历过这被众人嘲笑的场面。

张康站在红毯上,手脚发颤,热血涌上脑袋,几乎就要跳湖自尽。突然间眼前一花,张康只觉脸上一阵剧痛,他抬手摸脸,还没摸到,一股刺鼻的铁锈之味扑面而来,然后一滴滴滚烫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滴落在红毯之上。那震天的笑声不知不觉间

已经停歇,张康侧头去看众人,就见人人瞪视着他,脸上满是惊愕和恐惧。

张康心道不好,就听得一人微笑道:“是谁派你来的?”却是王怜花的声音。

张康循声看去,就见王怜花坐在贾珂身旁,一手握着贾珂,另一只手食指竖起,一样东西在他的食指上飞速旋转。

王怜花见他看了过来,微微一笑,手上那样东西如一朵红黄相间的云一般,轻飘飘落在红毯上,却是一张薄薄的沾满了鲜血的人皮|面具。

原来先前王怜花见贾珂吩咐众宾客起哄大笑,知道他这是要用众人的嘲笑来压垮张康的精神,使他崩溃,无法再讲下去,即使他强撑着讲下去,也能给贾珂抓到很多破绽,以便诬陷他说的话都是自己瞎编的,这便是《孙子兵法》中的“不战而取人之兵”。

王怜花坐在一旁,冷眼瞧着,见张康手脚发颤,冷汗直流,但是脸上却一点也没有变化,既没有涨红了脸,也没有惨白了脸,心中不由得暗暗生出疑窦。

虽然王怜花自信在易容一道,绝没有人能胜过他,而就他所知,无论多么高超的易容手段,都可以通过揉捏的手法,来判断那是不是真正的皮肤。即使是人皮|面具,无论面具的模样再怎么逼真,也没法拥有活人的皮肤的温度,他安排人在船前挨个检查每位宾客的脸颊,对付想用易容手段混进船上的人,已是绰绰有余,这船上绝不可能有人易容。

但是当时王怜花见到张康脸色古怪,还是怀疑张康这张脸是假的,便闪身到他面前,在他脸上一摸,果然摘下了一张面具。只可惜这张面具是用极为巧妙的手法粘在了张康的脸上,即使泡在水中,也不会脱落。王怜花一摸便知,要将这张面具摘下来,需要黑醋、陈年绍酒和精盐、热水、剪刀、小刀等物。他心下不耐,又急于告知众人,这人不是张康,便用手指划破了张康部分面颊,将这张面具硬生生地取了下来。

张康沉默半晌,放下了手,道:“是夫人。”

众宾客心道:“哪位夫人?”

王怜花脸色一变,暗道:“她果然不肯让我得偿所愿,让我和贾珂成婚!”

贾珂心道:“王云梦怎么会派人来阻止我和怜花

成婚?难道她已经找到新的帮手,不需要我帮她对付快活王了?哈,那个新的帮手不会是那个假货花无缺吧!可是我最近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她为什么要来阻止我和怜花成婚?”

他心念一动,又想:“难道‘花无缺’被人救走以后,就去找王云梦,向她哭诉我欺负了他?不对,不对,王云梦绝不会因为他这样一句哭诉就派人来阻止我和怜花成亲,毕竟我对她这个岳母还算尊敬,对她的儿子更是千依百顺,日后她要去对付快活王,不用怜花开口,我就会收拾东西跟他们一起去西域。我是她的女婿,对她来说,利远远大于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