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第二十一章

殷离默默记在心中,贾珂又重复了一遍,确定她记住后,又和殷离演戏一遍,确定无误,才放下心来。

殷离道:“我把信给他以后,他若再说什么怎么办?比如问我是谁,住在哪里,谁让我来送信的这样的话。”

贾珂道:“你一概不回答就是了。”

殷离答应下来,将这封信放在自己的枕头下面,半夜惊醒,梦见有人来偷信,只好点亮房间里的灯烛,在贴身的里衣上缝了个内兜,将信装在兜里,这才睡下,却睡不安稳,梦里惊醒好几次,一会儿梦见贾珂在路上被人发现,然后被人乱剑砍死,一会儿梦见路上敌人强袭,童姥的人都跑了,只剩下

他藏在箱子里,忽然,一把大火烧过来,他躺在箱子里,活活被大火烧死。

殷离下了床,披上衣服,轻手轻脚的离开自己房间,走到走廊,走到贾珂的房间前面,发现屋里漆黑一片,十分安静,显然贾珂睡得非常好,忍不住自嘲一笑,又回了自己房间,躺回床上,继续做起噩梦。

第二天贾珂看见殷离,嘲笑道:“你的黑眼圈好重。”

殷离恨不得咬掉他的鼻子,他以为自己是因为谁才睡不着的啊!

殷离忍不住问道:“你难道不怕吗?”

贾珂道:“怕,怎么不怕,但是我已经把我能做的事都做完了,现在唯一需要我做的事就是克服恐惧,如果我怀着恐惧上路,那么我一定会死在路上。有很多人就是这样,他们不是死在别人的手里,他们是被自己吓死的。”

他说完这话,就开始吃早饭。

童姥吃穿用度一贯奢华,如今她虽然力求做事低调,行踪隐秘,好等李秋水回来,杀她一个措手不及,但该享受的地方她却半点儿没耽误。一日三餐,都是由她带来的厨娘亲手烹制,不仅味道绝妙,看起来还十分的雅致。

贾珂对吃的一向没多大要求,味道好当然是好事,但其实只要能填饱肚子,他也就无所谓了。

这会儿他吃的却很慢,每一样菜他都吃了一点儿,吃的很平均,也很认真,就好像这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吃饭一样。

吃完饭,贾珂就上路了。

他忽然感到胃痛,他忽然感到恶心,他忽然很想吐,害怕的想吐,他的脸色已经苍白,他的手心已经冒出冷汗,他觉得自己就好像一头乖乖走向屠宰场的小猪。

尽管在殷离看来,他的神色非常平淡,脊背挺得笔直,每一步,都走的很坚决,也很有力量。

然后他躺进了箱子里。

他就这样把自己的脑袋放在了别人的手上。

如果他没有躺在箱子里,而是坐在花轿里,那他一定会看见王怜花。

王怜花就站在路边,看着这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

红色的花轿,白色的路面,红得耀眼,白得刺骨。

王怜花的目光也冷得刺骨。

从昨天下午,负责跟踪摩云子和丁春秋的手下告诉他他们两人一前一后忽然

在街上消失以后,他就一直在找他们。

为了找他们,他甚至一夜没睡。

他总觉得,哪怕这两个人多活一秒钟,那贾珂就可能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死在他们手里。

这是他唯一的线索,他必须紧紧抓住。

王怜花的目光落在这吹锣打鼓,鲜艳如火的送亲队伍上,这里有轿子,有箱子,都足够大,可以用来装人,他们两个会不会躲在里面?

他缓缓地露出了笑容。

从李家到城门,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这一炷香的时间,已经足够做很多事情了。

比如,兴州城的府尹刚刚被一封举报信糊在脸上,信上说,今天李家的送亲队伍里窝藏了前几天在皇宫中纵火的逆贼。

无论这封信是不是真的,府尹都只能去查。

因为如果这封信是假的,不过是他被人骗了,沦为一时笑柄。可是如果这封信是真的,那皇帝知道他明明接到这封举报信还放任李家出城,只怕他的小命都不保。

花轿停在原地,李霞坐在花轿中,她拿起放在坐垫上的剑,放进了袖口之中。

贾珂睁开眼,眼前一片漆黑,无论他睁开眼还是闭上眼,似乎都没什么区别。这箱子虽然很结实,但并不能隔绝外面的声音,何况他一直用自己的脉搏计算时间,他知道花轿大概走到哪里了,他也知道现在花轿本不该停下,但是花轿却停下了,显然是遇到意外的情况了。

他躺在装着绫罗绸缎的箱子里,他的身下很柔软,身上很温暖,他将悲酥清风拿出来,瓶塞就握在他手中,只要一有人打开箱子,他就会趁着那人看见他之前,先把瓶塞打开,然后屏住呼吸。

人在慌乱之中,很容易胡思乱想。在黑暗之中,也很容易胡思乱想。如果这两种情况加在一起,这种胡思乱想简直可以要一个人的命。

但贾珂现在什么也没想,他只是在等待。

李大发的妻子林月娘脸色很难看的走出来。

她是兴州城有名的悍妇,一是因为驭夫有术,把丈夫调|教的跟小绵羊似的,她让对方往东,他就不敢往西,她说今天要吃米饭,他就不敢吃馒头。二是因为她做生意又精明又不要脸,兴州城好几家破产的商户都是败在她的手下。

做生意的人当然黑白两道都要打招呼,林月娘走到府尹身前,笑道:“大人,今天是什么风把您老吹来了?可是知道您干女儿要出嫁,特地过来要来送她一程的?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咱们可是正儿八经认过干亲的,您可不能在她这么重要的日子为难她。”

府尹从马上跳下来,道:“我也不想为难你们,只是我听到风声,说你们这队伍里窝藏了先前在宫中纵火的人,所以不得不来查一查。”

林月娘听了这话,脸色大变,骂道:“哪个兔崽子这么造谣我们家!”又哭道,“大人,这世道小人多,我们家里也不知被人眼红过多少次了!其他时候就算了,这孩子出嫁的日子,如果她现在出来,被这么多人看了,让她婆家知道,她以后怎么过啊!

她的嫁妆都封好了,现在打开,总不能再回家重新贴一遍封条吧。一来这事太不吉利,二来现在检查好了,箱子一盖,我们再上路,又有个王八蛋寄来封信,折腾我们重新开箱子,这婚还成不成了?”

说罢,直接抽出了旁边一个衙役的官刀,那被抢走刀的衙役呆了一呆,反应过来,正想把刀抢回来,却被府尹拦住,只见林月娘拿着刀,挨个刺入后面的几十抬箱子之中,白刀子入,白刀子出,最多牵扯出来一些布条棉絮,最后每个箱子都在中间部位多了一个窄窄小小的细缝。

林月娘又重新走回府尹面前,将刀重新插回衙役腰间的刀鞘,一张脸气得通红,道:“现在总该信我这嫁妆箱子里没藏人了吧,花轿里也只我女儿一人,您不信,就去找个女人过来瞧瞧。”

府尹苦笑道:“我自然是信的,但是也只能得罪了。”便挥挥手,他带来的家里的仆妇走上前去,跟林月娘行礼后,走到花轿前面,看了一眼,见花轿中一个姑娘盖着红头盖安安静静的坐着,身上还被捆着绳子,听到动静,身体扭动,似乎想要呼救,正与传言里李小姐不情不愿被逼嫁人一事相吻合了。那仆妇又放下轿帘,道:“老爷,轿子里就李小姐一人。”

府尹抬手道:“放行。”又笑着和林月娘说了几句话,林月娘也没和他为难,彼此客客气气的说了几句话,花

轿又被抬起来,继续向城门行进。府尹站在路边,遥望送亲队伍远去。

王怜花在旁边看得有趣,他已经看出来,虽然林月娘脚步轻浮,不会半点武功,但是她下手去刺那些箱子的时候,不仅拿刀的手很稳,并且她每刺一个箱子,都是先看一眼,然后再刺的。

就好像她早想过今天可能会有这种事发生,因此事先演练过,一旦这事发生,自己该把刀往哪里刺一样。

难道这些嫁妆箱子里真的藏着人?

但是凭丁春秋昨天那有恃无恐的模样,他显然并没有被自己一上午杀死他二十个徒弟的事给吓到。

他不仅没被吓到,甚至他还打算用自己最后一个徒弟为鱼饵,把自己钓上钩来。

他这样多疑、自私、冷血、好面子、武功又确实不错的人,不会突然开始害怕自己,不会为了躲避自己,就选择藏身于嫁妆箱子里这种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别人的方式逃出城去,更不会同意对方用刀去刺箱子来证明箱子里没人。

因为刀随时都可能刺偏了一点,正好刺中他的心口,而他这样的人,是绝不可能信任别人的。

自己本来以为他有可能坐在花轿里挟持新娘出城,现在看来,是自己猜错了。

王怜花想到这里,不由叹了口气,离开了长街。

也许那些箱子里确实藏着人,但是那些人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已经是中午。

当铺的伙计终于找到了王怜花。

“公子,”伙计叫住他,然后拿出一样东西,“今天有个人来当了一样东西。”

王怜花道:“什么东西值得你专门跑一趟来找我?”

一面说着,一面接过来,抬手一看,王怜花的表情顿时凝滞了。

那是一个双鱼玉佩。

他自己的玉佩。

他当时离开荣国府的时候太匆忙,很多东西都留在了贾珂房里。

其中就有这个玉佩。

他能认出来,是因为他喜欢在所有随身佩饰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标志,他会在原本的佩饰上面或者下面串上一粒珠子,珠子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微不可见的圆孔。知道这件事的,只有他自己,还有他的手下。

他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颤:“是……是谁来当这东西的?”

伙计道:“是

个乞丐,一个小孩。”

王怜花喃喃自语道:“小孩?小孩?”他忽然紧紧握住玉佩,轻声问道:“他现在在哪?”

伙计道:“还在当铺,掌柜的请他喝了一杯枫露茶,茶里面放了点儿安眠的药粉。”

王怜花皱起眉头,道:“你们给他下药做什么?他既然来了,怎么会走。”

伙计不解的看着他,他却一句话都没有解释,他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忽然绽放出一种光芒来,疲惫之色更是一扫而光。

王怜花赶到了当铺,来到了暗室,一进去,就看见躺在长椅上睡着的人。

他衣衫褴褛,头发上夹着一些草根枯枝,脸上更是又脏又黑,好像用炉灶里的黑灰抹过脸,又在泥巴里打过滚一样。

此刻恐怕即使是他的亲生母亲过来,也认不出他是谁了。

王怜花当然也认不出他是谁来,可惜他只看身形,就能看出这人并不是贾珂,因为他看着就比贾珂要大了好几岁。